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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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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颐之躺回干净床褥上,姜煐仅仅点了一盏烛火,拉长的身影时而变幻,身姿袅娜。
听到响动的跑堂和伙计姗姗来迟,眼见天字号房一片混乱,大为震惊,脸上血色尽褪,姜煐随手扔了二两白银,那跑堂的别说指责的腌臜话,好声好气地安抚后,连郎中都一并喊来了。
年迈郎中给裴颐之擦拭、换药,见他右肩上触目惊心的伤痕,低声夸赞:“郎君年纪轻轻,能这般忍痛。”
裴颐之笑道:“不知何时能好?”
“就算郎君身体强健,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郎中嘱咐,“这段时日不可骑马射箭,需饮食清淡,请郎君注意。”
裴颐之低低垂眸:“劳烦了。”
郎中走后,姜煐让伙计换了盆新水,用棉布擦去他额上冷汗。她欲往下再擦,几番尝试都无法下手。
裴颐之咳了咳,左手接过棉布,缓慢擦拭着脸上肩上的冷汗。
她拧着眉:“雍亲王一家子都不是甚么好东西。”
“殿下无虞?”
“你莫担心我了。我又不是什么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女子。”
她是看准对象使法子娇气。
“殿下一身好武功,无愧在道宫里练了这么长时日。”
姜煐扬唇:“自然。只是这具身体僵硬,还远未达到我自身水准,否则非得要那暗卫死无葬身之地。”
姜煐触及他干净目光,口中的地字还未说完,拉着长长的尾音,蓦地偃旗息鼓。
“你休息吧。”她站起身。
裴颐之问:“殿下何处安眠?”
“你身边。”姜煐扯着唇,笑意未达眸心,“万不能叫你死在这里。”
她舍不得。
“可还疼?”
“咳……咳咳,在下并无太大感觉。”
姜煐熄灭烛火,助他挪到床里边,合衣躺上去。被子上沾着淡淡的兰香和药味,她摸到裴颐之的手,冰凉一片。
女子纤细的手指从他腕骨处滑下去,煨出一层薄热。
她抚过他指腹上的茧,五指虚虚拢在他的掌心,如蛰伏的小蛇。
裴颐之动了动:“殿下。”
这五条小蛇并不听话,仅仅安分了一瞬,牢牢缠住他,游动着直直往上。
不到上臂处,她便被裴颐之搁着衣袖握住手。手背上是隔着布料的绵绵热力,手中是他绷紧的男人臂膀,昭告他并非一无是处的孱弱书生。
他眉目沉沉,眸色如星,一张清隽容颜如观音面,不露任何情动痕迹。
“殿下,小心,”他缓声道,“别沾着血。”
姜煐轻轻笑:“这话你说了几遍了,我又不是听不懂。”
她非要这么做。
裴颐之道:“与殿下如此亲近,在下诚惶诚恐。”
“你状况不好。”
“在下死不了。”
姜煐被他连连拒绝,已经有点恼:“你真不疼?”
“不疼,没甚感觉。”
姜煐合上唇,伸出圆润指甲,小猫儿般掐住他的臂膊,裴颐之猝不及防,嘶了一声。
她微微一笑:“裴郎不是没感觉么?”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唇边的笑容渐渐隐于黑暗。见他不答,她凑上去,隔着衣袖张开尖利犬牙咬了他一口。
裴颐之闷哼着,眸色渐浓。姜煐故作惊讶:“裴郎知道疼了?”
滑腻纤柔的小蛇从他掌心逃逸,捉住他手腕,姜煐张唇又狠咬一口。
小小的犬牙下脉搏不稳。
跳动。
跳动。
她尝到一点点破皮的血气,用牙尖在脉搏处轻轻磨动,口中如含着一颗小小的心脏,舌尖一卷便可以吞下肚。
湿漉漉的手腕心离开炙热双唇,衣袖被褥摩擦之间奇异生凉。
裴颐之欲抽开手,姜煐冷道:“还以为裴郎当真无知无觉。日后再不觉痛,我便帮帮裴郎。”
裴颐之另一手准备拭去手腕上的痕迹,触到一点不令人生厌的口津,蓦地僵住。
湿热的,滑腻的,全是姜煐嘴里舌间留下的证据。
他脑中尚且残留着被唇舌/抚/慰的触觉。
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柔软,比皇宫中最软的纱帛还要让人赞叹。
明明是一点点,却比疼痛更深刻,比兰香更悠远绵长。
姜煐不再碰他,转过身,拉起被子:“若裴郎后悔,还可以回去。”
静静的深夜,裴颐之的呼吸不自觉停住:“我的卦象从不出错。”
“裴郎是否从卦象上得知与我同床共枕?”
裴颐之沉默半晌,杳无回音。
“殿下……我下去。”
他说着便要撑起身来,姜煐气极反笑,凉凉道:“好啊,你从我身子上跨下去。”
裴颐之低下头,她铺开的墨发间一双杏眸冷而亮,如天狼星子。
凉而软腻的记忆顺着视线爬上来,他无处可逃。
他伸出手,指尖刚悬在姜煐额上,便被她一把拍开。
她正在气头上:“日后懒得理你便是,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他抿唇,躺回床榻内侧。
与往常不同,闭上眼睛时,他听见自己耳中正跳动着心脉之音。
他摩挲指腹,不明所以,不知所往,惟系一脉湿漉漉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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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离去,姜煐戴上幕篱冷着脸上马。她自小熟悉骑射之术,纵横驰骋不在话下。
裴颐之白着脸,眼下略略含青。姜煐与他擦身而过,忽略他不振神情,扬鞭而去。
姜煐心里不痛快,却无法抛下他。她跑一段,等一段,于官道一旁拍拍马儿脸,余光瞥见裴颐之渐渐跟上来,再往前走。
进京城的人不少,买卖货物的尤其多。姜煐暗中打量,直到卖茶铺子处发现了一众镖师,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少年端茶送水,旁边停着一辆空马车。
她下马要了一碗茶,粗陶碗中装的茶叶吃来难受,颇无风味。
她立于摊前,听见少年激动询问能否进入镖局,转头瞧了一眼。
那孩子五官深邃,皮肤略显深棕,扎着几缕麻花小辫,不像大景人士。孔武有力的镖师们拍他的细胳膊细腿,让他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一心卖茶,别存可笑妄想。
他撇下嘴角,漂亮的脸皱成一团:“各位爷,小的爹娘都死了,急需棺材钱,可靠卖茶得卖到猴年马月呢,各位爷赏口饭吃吧。”
“嘁走远些,说些晦气事情,你这杂种死了多省钱,茶也用不着卖了!”
几名镖师哈哈大笑,他挠挠头,也跟着笑。姜煐又要了一碗茶,他拎着壶走过来,麻利地倒了茶,指头上满是粗茧。
姜煐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撇过他身上的兽牙饰物,在脖子上那编织得极具异域风情停留片刻,慢条斯理地挪到他的脸上。
似乎是疆外与大景的串秧儿。
姜煐问道:“旁边那马车是你的?”
“是……”少年一喜,“娘子需要拉货?别看我这马车有些年头,可马儿跑得快,跑得稳当着呢。”
姜煐笑:“去雍州邑安府需多少时日?”
“陇中有官道可走,半月内可到,一贯钱足矣。”
姜煐点头:“我给你三贯,你将马车卖我。”
少年被钱运砸中,刚喜笑颜开,又愁眉苦脸:“这位娘子,使不得呀,此乃我爹留下的遗物。要不这样,您有什么货,我掌绳替你拉过去,绝不输那些镖师。”
卖茶小铺门前悠悠马蹄声落,裴颐之脊背直而挺,修竹般清冷迷人。
姜煐微微一笑:“‘货’来了。”
裴颐之并未下马,他左手拉住缰绳,控住打着嗤鼻的马儿。
姜煐没管茶,也没管他,看着少年收了茶摊。好在难搞的镖师们都走了,稀稀拉拉两拨客没找茬。
他介绍自己母亲是外疆人,因慕大景繁华嫁入此地,可惜生了病,和父亲一块儿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无人理会。
姜煐问:“你叫甚么名儿?”
“娘子叫我乐广便是。”
“不是外疆名儿。”
“也有个,叫阿尔图。”
“挺有趣。”
“那位郎君是娘子的夫君?”
裴颐之显然听见了,迟迟没回身,姜煐云淡风轻道:“他是我幼弟,脾气不好,不如你开朗懂事呢。”
裴颐之漆黑瞳仁死水无波,乐广挠挠头,有些羞涩:“娘子的弟弟长得真好看。”
“他身体虚乏,跑不得马,这段时日就请你带他一路前行。”
“娘子呢?”
“我不妨事。”姜煐拿出半贯钱,放在他手中,“乐广手上这样多茧,想来吃了不少苦?”
“嗐,我吃些苦没事的。”
一切条件谈妥,姜煐翻身上马。裴颐之全程一言不发,任她开心便作罢。
帘子掀起来,姜煐一望,马车里十分洁净。乐广喜滋滋地放入远行用物,将裴颐之的马也套上,双匹前行。
她莫名含着笑,对乐广道:“我找对人了。”
有了马车,行路相较之前要快一些。
姜煐现下不愿和裴颐之交谈,那些话全跑到乐广处了。
乐广是个嘴快的,他虽也不大,只十六岁,可见识不少,忙不歇说些趣事,专给姜煐解解闷开心。
姜煐骑马的速度不减,他便跟上去,路上遇着什么小石子磕着绊着,还体贴询问裴颐之是否摔着了。
“他不疼,不必管他。”姜煐似笑非笑,“你只管走你的便是。”
夜间到了一处破庙,乐广寻了方烛台,将蜡烛放在里头。他兴致勃勃地生火,给她搭了干草,快手快脚不知从哪儿逮了兔子回来,剥皮串在火上。
姜煐两手一拍,干脆坐下,裴颐之姗姗来迟,看见乐广已经坐在她下边,冷冷瞥过一眼,走到另一旁坐下。
“呃,令弟不吃东西吗?”
“他不饿。不必管他。”姜煐转了转短叉,看见他用来剥兔子皮的弯刀,随手拾起来,“这弯刀精巧。”
“我娘留下来的,好使得很!”
姜煐浅浅尝了味道,余下的乐广都拿给裴颐之吃了。
姜煐摸着手腕上的红绳,生怕裴颐之这死人饿死自己,抬脚踹他:“你想死,我可不想死。快吃。”
裴颐之皱着眉,面色愈白。他把唇抿成一条直线,挣扎着吃了两口,似是不喜油腻,还是放下了。
到了歇息时,乐广说怕有强盗,要把烛火熄灭,柴火半燃不燃的,更深露重。
裴颐之没有坐进残垣中,在外闭目盘坐,沐浴月华。
姜煐起身绕过断墙,加了一把柴,见天阴沉,月华不盛,似要落雨。她对裴颐之说:“你进来。”
裴颐之沉声道:“不必。”
“要下雨了。”
“那便下。”
姜煐撩起幕篱,一张美丽容颜面无喜色。
她早就发现裴颐之面色极差,深色衣袍肩上又湿了一块,想来是绷带沾满了血。
“脱下来。”
裴颐之望着她,迟迟不肯动。姜煐俯身下去,夜里被露气沾染得冰凉的发落到他脸颊边,若绸缎生华。
姜煐张开红唇,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咬在他脖颈上。
他呼吸一滞,感受到柔软唇舌碾过,鼻间萦绕着一阵馥郁芳香,竟从屡屡疼痛中寻回了难觅的快感。
姜煐抽身而起,他伸出的手又被她拍开。
“不许碰我,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