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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欺负 ...

  •   姜煐对回到小狸奴身上这桩事觉其理所当然,而又无可奈何。

      勿言她再识裴颐之,亦再识己也。

      姜煐从裴颐之的木盒子里扒拉出来,撇去狸奴一动不动的死气,伸展着优美的猫手猫脚。

      她毛茸茸的爪子于铺满月光的地上交替行动,快步跳上裴颐之的床,找准裴颐之的脖颈窝,揣着手蹲下。

      少年清隽的面容上满是鬼画符,左眼上一个大圈,右眼一个王八,高挺的鼻梁下画着两道金鱼胡须,下巴处画上黑坨坨。
      唯有眉间留下一朵水墨海棠,瓣瓣分明,似有暗香浮动。

      姜煐抬起猫手,软软的粉肉垫踩在海棠花上,忽而一抖。肉垫上沾着些许墨迹,她嫌弃地尽数抹在裴颐之衣领上,尔后盯着自己的肉垫,狠狠捶了裴颐之一猫手。

      还睡!
      还睡!

      裴颐之一动不动,睡姿极其规矩。姜煐气呼呼地哼唧,喵言喵语不堪入耳,耳朵无奈往后耷拉,怒其不争地跳到书桌上,用已经脏了的小猫爪子沾着墨,歪歪扭扭地写着字:

      起来(来的点撇俱是梅花印)去找朝仪。

      姜煐美滋滋写完,却不曾想自己后脚把先前写的字都踩花了,满纸梅花开。她本能甩毛抖爪,跳到琴案上,大尾巴碰掉了笔筒,弄污了琴弦,一路丁零当啷变成拆家现场。

      姜煐疑惑垂头看着骨碌骨碌停在脚边的笔,尾巴高高翘起来,叼着纸小跑回裴颐之身上。

      她要确保裴颐之一醒来便可看见这样东西。

      她将纸张盖在裴颐之脸庞上,呼噜呼噜眯着眼,被身下的体温熨帖着,感到十分舒服。

      星夜流转,东方将白。

      裴颐之无垠睡梦中总觉得不舒畅。

      于数以万计的碎片中,他窥见一段段梦之虚影,瞥见一身素净的女子静静伫立,双手合十,再如笔墨遇水转瞬即逝。

      他听见雨声。淅淅沥沥,料得喂饱了屋外春兰。

      只是……呼吸不畅,犹若丝绢缚脸。

      他缓缓睁开眼睛,扯下脸上纸张,看见一堆小狸奴脚印。而始作俑者满身都是墨汁,正趴在他心口睡得正香。

      裴颐之撑着额角瞧了眼绢纸上的字迹,又垂下头看着小狸奴,浅淡似水的眸光清明透彻,未经任何修饰。

      彻夜酒气不散,裴颐之皱着眉打开支摘窗,闷闷雨声顿如珠落棋盘。

      半晌后,他沐浴归来,脸上已经干干净净,半湿墨发以玉簪半绾,青色道袍两袖于风中猎猎,风姿卓然。他将窗外两株兰花移入室内,端上一盆温水放于面盆架上,紧接着,把床上贪睡的小狸奴抱来,轻轻放入温水中。

      姜煐就是在这时醒来的。

      她小短手一扑腾,喵的一声瞪大眼睛,大尾巴差点甩到裴颐之身上。裴颐之握住她两手,身子往后退,仔细检视一圈发现没有墨迹,方才把遗漏的尾巴塞到面盆里。

      “喵嗷!喵呜,呜嗷!”

      姜煐叫得撕心裂肺,裴颐之压根儿不管,仍旧给她沐浴。

      “太脏了。”他说。

      奈何姜煐说不了话,又没办法挣扎出他的五指山,只能干瞪着他。

      “你想要我去寻从前的你,可是因为人偶之身?”裴颐之轻柔话语诱她目光直视,他说,“你只需点头或摇头即可。”

      姜煐认命地点点头。

      “依殿下看,人偶之身可会被毁损?”

      姜煐据理力争地喵叫,她还没那么无聊吧!

      她甩甩耳朵,把身上的水甩到裴颐之身上,看见他清明的眸色略微一深,似有不悦,感到开心极了。

      不过,不待春深的风驱散闷热,静芽便在外恭候了。

      “裴家郎君,我家殿下有请。”

      裴颐之慢悠悠给姜煐擦干净身子,唇边留着一抹极浅淡的笑:“这位娘子,不知殿下可有要事?”

      “郎君折煞奴婢了,唤奴婢静芽即可。”静芽却是不卑不亢道,“殿下有雨日头疼的毛病,治了好些时日,找了好些名医都无济于事。在道宫中听闻郎君对制香颇有研究,请郎君垂顾,制一味香来。”

      裴颐之盯着姜煐,姜煐被他洗得干干净净,不知为何,被他目光所视顿觉无处遁形。

      “喵。”姜煐猫手忍不住拍他。

      去啊!

      裴颐之当即说:“稍候片刻。”

      姜煐何尝不知道制香是个名头上的幌子?可她需要小朝仪和裴颐之能多见见面,也需要那具人偶身。

      静芽撑着油纸伞在前头带路,潮湿的水汽打湿了她裴颐之青色的道袍和姜煐柔软的毛发。她无意怪罪这银竹滴星,蹲在裴颐之怀中,越过月亮门,穿过抄手游廊,任他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迈进小朝仪的院中。

      未见人影,只听清脆如雨的娇俏女声从幕帘后传来:“呀,是谁来了?”

      裴颐之朗声拨开靡靡潮气:“请殿下安。”

      小朝仪似漫不经心道:“你是何人,为何给本宫请安?”

      “在下裴颐之。”

      小朝仪银铃般笑道:“大声些,雨声乱了,本宫听不清呢。”

      裴颐之已然知晓是戏弄,和她对视。

      “喵。”

      姜煐满眼无辜。

      裴颐之捏了捏姜煐的小猫手:“在下带着狸奴给殿下赔罪。”

      姜煐脑中警铃大作,裴颐之!这男人竟然把她推出来!

      屋里倏尔传来懒洋洋的脚步声,小朝仪隔着轻幔袅袅婷婷走来。她手中寒光一闪,一柄长剑撩起门前轻幔,芙蓉脸半遮半露,杏眼中好奇极为直白,似雨湿人衣,留有痕迹。

      “既然是赔罪,便由本宫说了算。”

      裴颐之面色不动:“自然。”

      小朝仪扬起笑,唯有长剑逼人,停在姜煐的肉垫子前:“你把它放在门前。”

      “殿下怕猫?”

      小朝仪诡异地停顿片刻:“是讨厌,不是怕。你莫胡言乱语。”

      静芽拿着一个精致的楠木笼子,将死活不肯满地乱跑的姜煐抓了进去。姜煐蹲在地上,耷拉着猫眼,用目光控诉裴颐之,被静芽拎到了屋内窗前。

      这个地方正对榻前座屏,静芽请裴颐之在案前坐下,案上笔墨纸砚皆备好,摆着七八本约有三寸厚的典籍,一沓绢纸空空如也。

      小朝仪擦着剑:“本宫听闻你是青玄天师最得意的弟子,想必你对那些经书极其熟悉,你且把经书抄上九遍。日后本宫请你来,只说是替本宫制香即可。”

      裴颐之沉吟:“在下并不会制香。”

      “你不如说你不会写字。”小朝仪说,“翻开第一张绢纸,有本宫的字迹,模仿得八成像即可。”

      “若在下拒绝殿下呢?”

      小朝仪沉默片刻,微微一笑。

      “建宁侯嫡子好勇气,只是,你一个没落世家的遗腹子,又有何资格拒绝本宫呢?”她轻哼道,“如今裴宅只有你母亲柳氏一人,就算青玄天师称你为国运降生,若你无法科考,又走投无路,该抱着你的美名去往何处呢?”

      裴颐之神色清浅:“殿下所言直白。”

      “再说,你的秘密癖好本宫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裴颐之正抽出绢纸下的桃花笺,仔细看着上头飘逸秀美的字迹,眉尖微动:“癖好?”

      “没事,你只需好好替本宫完成这九遍经书,本宫会替你守口如瓶。”

      裴颐之问:“殿下是说人偶之身?殿下……来过在下住处?”

      “可不是本宫……咳,”小朝仪扬起剑,气势冲冲道,“本宫见多识广,自然不会像你一样藏这龌龊物,还让其穿些丑衣裳,今日写完便带走,赶紧带走!”

      裴颐之膏顺狼毫笔,回眸望了一眼蹲在窗前摇尾巴的姜煐,垂下头慢慢抄书。

      姜煐被他唇边的笑弄得心里毛毛的。

      她年少不喜欢女红刺绣,练琴也没什么耐心,最喜欢练剑骑马,偶尔习画下棋。看书由着人念,说是看着伤眼睛,后来皇家事变,她才重新念了好些兵书奇册,捡回了看书的习惯。

      如今她十四岁,正是傲气之顶,根本不知道两年后一切大变。哪会自己干这些事?

      姜煐眯着眼睛看裴颐之的身影,他正襟危坐,身如修竹,她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打起瞌睡,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她恍似听见小朝仪问:“你的字竟这样好?裴颐之,你还会些什么?本宫真是喜欢极了。”

      真话,假意。
      她常说给裴颐之听。

      临走时她睡得身上滚烫,被裴颐之抱回怀里,听见小朝仪说要去前殿见友人。裴颐之要回那人偶,小朝仪慢悠悠地晃了晃头上步摇,说道:“好呀,可是下雨出门,容易弄湿鞋袜,本宫正烦着呢。你求求本宫,本宫心情一好,定是还你啦。”

      她努力睁开眼睛,想看看裴颐之的反应,扛不住睡意,双眸沉沉阖上。

      到了夜间,她再度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回到人偶之身上,身躯酸软,两手无力。裴颐之头正颈直,下颌微收,正在蒲团上盘坐。

      他面容平静悠远,看上去心无杂念,姜煐嘶了一声,挣扎着拍拍他的手,打断他均匀缓柔的呼吸。

      “裴颐之,裴颐之?”

      他呼吸一滞,慢慢睁开眼,眸中情绪幽静深长。

      姜煐呼吸急促:“我、我难受。”

      裴颐之这才垂眸,伸手探她的脉搏,沉思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方细细的红绳,套在她的手腕上。

      红绳由六股编成,中间托着一颗桃木圆珠,她仔细一看,上头刻着一个小小的裴字。
      看字迹,是裴颐之的手笔。

      这根红线刚套牢,姜煐胸口重压和躯体酸涩之感消去不少,她呆看了红绳半晌,问:“这是定情信物?”

      裴颐之手指一僵:“不是。是人偶留名,便于道法维系,不叫你随意脱身。”

      “你这么快便找到法子了?比宫里请来跳大神的靠谱多了。”姜煐问,“你回来前真求我了?”

      “算是。”

      “算是是什么意思,你当真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姜煐言笑晏晏:“看不出我爱欺负你?”

      裴颐之抿唇不语。

      夜里更深露重,他端来温水让姜煐洗漱,自己用一盆冷水打发了,把琴案挪开,铺了被褥,把床让给姜煐。

      他彬彬有礼,讨人喜欢。姜煐躺在床上,摸到手上的红绳,觉得手指心口都发烫。

      她身上盖着的被褥换了一套,传来淡淡的兰香气,和她婚后闻见的一模一样。她忽而想起和离那日,他清冷卓绝的身姿在簌簌雨声竹鸣中更显孤高。

      她问他可有要事,他摇摇头,淡道,雨大风急,臣是来接帝姬的。

      她笑道,裴卿,本宫自有轿辇,足以遮风避雨,你若真替本宫着想,为何不看看你手中书信?

      他微怔,在雨里和她对视,她不待他说完话便不回头地步入轿辇。

      轿辇穿过雨帘,与他擦身而过,他的影子在宫墙上映出长长一道湿印,就像今日支摘窗上的阴云。

      姜煐知道他会看见什么,他手里的和离书是她亲自所书: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今非秋扇见捐,乃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愿此别离,各生欢喜。”

      真意,假话。

      姜煐从床上下来,墨染的发滑落于臀上,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影子。她能够闻见被褥上兰香所在,她掀开被褥一角,就像大婚那日平静地上了床榻。

      当时裴颐之心如擂鼓,她触碰到了他的心跳。

      而如今,裴颐之不似当日含笑,而是僵着身子,侧过身,挪开了去。

      姜煐的声音在滂沱大雨中更显迷离:“裴颐之,我睡不着。”她拽住他衣服,捏住一点,轻轻转。

      裴颐之长指拉回自己的后背的衣服,遮住肩膀:“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可我不是十四岁的朝仪帝姬,而你的妻。”她带着一点本能恶劣的戏弄,一点势在必得的笃定和自己都探究不清的真心,素白的手一点点抚过,红绳压在他墨黑的发上,一黑一红一白,犹如雨中精怪,柔柔缠住他的肩膀,悄悄问,“裴郎当真不喜欢我了?”

      她满意地看见他耳珠转为绯红,闷声而笑。

      裴颐之抿着唇,长睫微颤,眸光漏出几分符合年龄的纯情,手掌虚虚拢在枕旁。

      姜煐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呼吸相闻间,听他问:“婚后……殿下也这样欺负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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