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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四起 ...

  •   圆满……外头的流言蜚语,雍亲王的举动,她何尝不知晓。如果不是因为想要圆满,她做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拔出环首刀,高高举起。

      刀身映射出她的面容。

      那是一副冰冷的神情,眼眸中浮动着她自己都难以分辨的跳动的光。

      裴颐之的卦象,应该是圆满。应当是圆满。必须是圆满。

      可如若不是呢?

      倘若一切只是徒劳……

      姜煐脸色苍白,动静之间如流云变幻。她的刀刹那间饮血,粘稠的血液顺着刀身黏黏稠稠流下来,像是生命的血线。

      她呼吸平稳,直勾勾地看着他手掌上的血,自己的手不自觉颤抖。裴颐之握住她的刀,挤入她的视线中,她恍惚间看见那场大雨都浇不灭的天火中他如玉的面庞。

      手腕上滴下的血弄脏了他青色的衣袍,好似兰花沾上了污点。

      他把未沾血的手腕背侧送于她唇边,可她红唇张了又合,没有打开檀口含咬住他,而是将他幽深目光含下,将手中刀送到他的手上。

      她轻轻一笑:“裴郎说得对,是圆满的。”

      无论他算出了什么,知晓了什么,必须是圆满的。

      她把脸颊靠在他的手腕上,一道艳艳血迹沾在她的脸上,恰似牡丹灼灼。裴颐之喉珠上下滚动,见她眸光璨璨,唇边笑容悠长,轻声问他:“这把刀,裴郎能帮我握住吗?”

      能吗?

      “不是一日而已,要足够快,足够利落,足够善人心。”她细细地想,眉尖攒动,“裴郎若握住,便要忍受踽踽独行于世,也要在我让你离开时永不回头。”

      他的手僵了僵。

      “殿下为何言语中几次三番要我远离?”他低眉询问。

      她借他的话回答:“我正是关心局势,关心裴郎,才会如此。”

      她不能让这把刀锈掉,她得找个鞘。

      窗外的海棠早已谢了干净,几声弱弱虫鸣霎时间从外涌入。

      裴颐之未挪动半步,沉沉看着姜煐,推门而入的同心却吓得不行,忙请来了郎中。

      老郎中时隔多日来到裴宅,说姜煐气色不同往日,有些倦怠,连带着裴颐之也该好好补补,裴柳氏让人炖了食补,姜煐动也不动,裴颐之擦干净手后回来,她舀起一勺,喂进他嘴里。

      “你多补补。”

      姜煐心想他补好了她才会有精神,她全靠裴颐之这根红绳维系着呢。

      可底下的人掩着唇,分明会错了意。

      裴颐之也不制止,唇边漾着温柔浅笑,一口一口吃下去,姜煐越瞧他眼神越不自在,放下勺子不喂了,要他自己吃去。裴颐之也不吃了,说是有事禀报。他口头上没答应握住她的刀,可事事有回应。

      婢女们往外走,不稍时,里头丢进来一个人。

      姜煐本有些困乏,卧于榻上。她模模糊糊看不清屏风后的身影,裴颐之伸手揉揉她的发,姜煐拍开他的手,才发现那人是玄盛。

      他双手被反扣绑着,面黄肌瘦,浑身无力。裴颐之悠悠起身,长身玉立,静看他半晌,蹲下替他松绑。

      玄盛四肢微动,挣扎着抬起头,盯着墙上的刀,又看向屏风后的姜煐。

      他张开干裂的唇,哑声说道:“姜煐。”

      姜煐不明他意。

      她忽然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

      她来到这里,穿越了十年岁月,所有蛛丝马迹都将慢慢笼于一团,成为密不可分的丝线球。
      她为此感到不安。

      她披上外衣,赤足走到屏风后,看向裴颐之,眸中探寻不言而喻。

      裴颐之淡淡说道:“殿下识出乐广为玄盛,可狡兔三窟,焉会就此罢休?”

      姜煐抿唇。

      围猎在前,关系千丝万缕。她不想问出这是何意,她心中有所感知,只是无法确定。

      她不动声色:“他从外疆来。”

      她知道的,外疆躁动。期间何止程廷父子付出?她的母亲宋家曾为此赴汤蹈火,最后一无所有。只需要牺牲千家万户的顶梁支柱,牺牲女子此生的幸福和尊严,就能换来短暂而虚假的和平。

      “外疆和大景的串秧儿,自小被抛弃在羊圈中,年少代母受罪,吃尽苦头,直到他的母亲践踏至死,他被卖到大景边疆为奴,一位好心人买下了他,送往邑安府。”

      玄盛边听边笑,放弃隐藏:“裴颐之,他千算万算,竟没算到你会站在姜煐这一边。”

      裴颐之拿出一封密信,递到她手中。她匆匆扫过,睁大双眸,微微吃惊。

      这……怎么可能?

      且不论她脑中根本没有对他的印象,后来……后来他也未曾出现于大景。

      他如何能从外疆回来,如何会被纳入雍亲王姜令方麾下?

      裴颐之抬眸对她说:“他姓宋。”

      姜煐呼吸一滞。

      她想起母亲生前的呢喃,那个代为和亲的妹妹……

      ——他恨她。不,不止她,还有让他母亲受尽凌辱的姜令安,软弱无力的大景,一路辗转让他生不如死的人。

      玄盛将脸贴在地上,边咳边笑:“宋家贵女到外疆后受牵羊之礼,外疆皆言她不如大景宗室女。她备受欺凌,在羊圈诞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成为外疆人的一条狗。”

      “……她临死前还念叨着盛京岁月,同是身上流着宋家的血,你能在高位颐气指使,我却只能趴在羊圈中被打被骂”宋玄盛咬牙,“姜令安不过是软弱无能的疯子,奴颜媚骨,何德何能坐上天子之位!”

      他佝偻着腰跪在地上激烈而大声地斥责,两掌青筋暴起,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姜煐张着唇。

      她总觉得她可以找到一个节点。

      只要扭转那个节点就足以改变来日。

      可她逐渐发现,没有什么是故意的,是一个又一个偶然,一个人又一个人的选择阴差阳错造成了如此结果。

      她站在原地,时间流逝,裴颐之转过头。

      她看见他的双眼,她终于承认心里的不安不从裴颐之身上得来,也不从宋玄盛身上得来,而是从她心底对于时间的不可控而来,从遥远的,确定又无法确定的未来而来。

      她几乎希望时间转瞬即过,能亲眼看看改变的将来。希望二十五岁的裴颐之站在她眼前,告诉她国泰民安,一切都好。

      她从脑中翻出梁晗的信,想起梁晗在菡萏院和她说过的话,雍亲王的动作,小朝仪的到来,不得不怀疑这场围猎并非如此简单。

      燃同根而天命见,这句话无意间正在见证。见证围猎者,被围猎者。

      见证明日作为一个新生儿的诞生。

      她心中的怒气逐渐被一层轻纱包裹,封住刀刃。

      她盯着宋玄盛的眼睛。

      她本该杀了他。最初因为梁晗,现如今,是因为宋家。

      “你当真与梁晗有情?”她淡淡问。

      宋玄盛没想到她会问起梁晗,愣了愣:“涴清……我在山底捡到涴清时,她还不是郡主,她和她的爹爹乐安侯途径山中被……我照顾她……后来……在雍亲王身旁见到她……她……裴颐之……”

      裴颐之眯起黑眸,脸色沉下来。

      宋玄盛几次急促呼吸,双眼睁大,忽而倒在地上,不再言语。

      裴颐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觉他浑身滚烫,大约是久未调养,气血上涌,故而晕倒,叫人将他送回关押房中。

      尽管宋玄盛说得磕磕绊绊,但姜煐仍可以从只言片语中断定简单的事实。

      宋玄盛被带往大景后,曾与梁晗相识。意外之后,他们在雍亲王处重逢。

      “皎皎。”

      姜煐摇头:“我无事。梁晗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不必担心。”

      “陛下……”

      “陛下?”姜煐含着笑,“他说得不错,我为何要怪罪他。只可惜雍亲王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姜氏——”

      她停住了嘴,望着支摘窗外的薄日,继续说道:“我年少不懂事,当不自知的掌上明珠,直到他逼我前往和亲之地,才幡然醒悟。”

      她似乎不再想说假话,谎言,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所以我选择了你。”

      裴颐之笑容微凝。

      “你本在玉清道宫,不知为何参与科举,二十进士登科,叫一众学子吃惊羡慕。”她说,“爹爹注意到了你。我亦注意到了你。”

      “皎皎说过不会骗我,还记得吗?”

      姜煐点头。

      裴颐之的笑隐在黑眸中:“皎皎选择我,当真没有一点……”

      她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她没有说话。

      她从屏风后伸出一只手,从他薄薄袖口钻上去,如一尾小蛇不知深浅。裴颐之气息霎时间乱了,长睫微微颤动。

      “如今回来,我还是在裴郎身边。”她玉白足心沾上灰尘,朝前一步,朝他张开手,“裴郎抱我去榻上,好不好?”

      过后,她亲自给程廷写了一份信,嘱咐他明日巳时千山围场,若她没有亮出手中红绳,则不必相认。她又看见裴颐之托着五六封信托人寄出。

      “皎皎不喜欢?”

      “怎会。”

      到了晚间,下起雨来,裴柳氏说明日不会是个好天气。

      “明日会下雨。”

      就连裴颐之也这么说。

      “皎皎当真不怕,当真要去?”

      她眯着眼睛,趴在床间,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感到昏昏沉沉,手上赤金桃木反射出迷离的光,红绳掐出一段肌肤,白得妖冶。

      裴颐之的长发,裴颐之身上的兰香气,无一不在助雨声叫她沉迷。

      她还记挂着小朝仪有没有出门惹事。

      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裴颐之依偎在她耳边,把答案从梦外之地送进她耳里,酥酥麻麻一片。

      她攥住他的衣袖,怀念在道宫里单独和他相处的日子,将兰香全部吞咽下肚。

      裴颐之放松手腕,声音和呼吸却无法放松,她迷迷糊糊咬舔着,他唇边泛起笑容,摸了摸她的发。

      “那宋玄盛呢?”

      他醒了。他说。

      “他要去。”

      裴颐之说他知道。

      她还说明日不简单,她心中对此早有预料。

      天下不会有两个朝仪帝姬,若雍亲王将请帖送到小朝仪处,明日必有一真一假。她的爹爹必然在暗中观察此事。也许就连事实,也会变得亦假亦真。

      裴颐之仍说,他知晓。他想起卜卦之象,不由自主想多靠近她。他从没如此害怕过自己身上的头衔,有关天机镜的一切。

      你当真要去吗?

      这句话他没能再问一遍。

      窗外银竹滴星,姜煐闭着眼睛沉沉睡去,裴颐之微微弯下腰,润泽唇瓣停留在她面颊上空。

      他是想吻一吻她,留下一点确切的证据,像她咬他一样,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确存在,从而自身心迸发颤抖的欢愉。

      适时,姜煐鼻间闷哼,发出一声嘤咛,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的唇擦过他的下巴,呼出浅浅热息。

      姜煐似乎在做梦。

      他不自觉屏住呼吸,默念经书,撇去心中杂念。他抚平她眉间痕迹,想让她得以好眠,度过漫漫长夜。

      他想,他该起身离去了。

      姜煐却没放开他。

      她复而皱眉,手指拢在他肩上,指尖很凉,无意识摩挲过的每一处痕迹都连成线,像是在掌心捧起了他的心脏。

      裴颐之听了良久,终于勉强听清了几个字。

      ……叔慎,刀要快,要亮……

      裴叔慎。

      她嘟嘟囔囔道。

      快点长大啊。

      快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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