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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裴宅 ...

  •   姜煐犹记首次目睹他人杀伐之状。

      她的母亲孝贤安皇后在世时,曾被指责疯癫善妒,被锁于宫中。姜煐亲眼瞧见冷淡的母后用一把短剑取了太监性命,划破了圣旨。

      母亲把圣旨刺得千疮百孔,看着她,痴痴笑:“煐儿,这大景宫吃人的。”

      太监的血染红了圣旨,也染红了母后的肃静的指甲,她抚过自己的面容,十道长长血痕交织,令人心惊。她扯住姜煐,笑容狂热,眼中却落着泪:“我宋家一门在前线无一人生还,他竟将我唯一的妹妹送去外疆和亲,让她惨死在外疆人的马蹄下,何其懦弱!”

      “你呢,你也只有这种下场了么……”

      “忠者游荡,奸者当权,天家气势尽也!”她掐疼了姜煐,瞪着满是血丝的眼,在她耳边说:“你是宋家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杀了他,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姜煐费力睁开眼睛。

      她脑中回荡着梦中最后一言,出神地盯着头顶兰花纹帐子,意识混沌朦胧,只记得自己又杀人了。

      她还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没想到摇摆不定,又将自己置身于苦痛的轮碾,有如凡夫俗子,实在可笑。

      门吱呀一声开了,姜煐闻声望去。

      裴颐之已经换过一身月白色的衣裳,似皎白月华琼枝上抖着细雪的寒霜傲梅。他走过来,将手中药碗放置床头,探了探她的手腕,额头,见姜煐愣愣看着他,唇边浮上浅笑。

      “殿下睡了两日,终于醒了。”

      姜煐回过神来,哑声道:“这是何处?”

      “裴家老宅。下人不多,都是守着老宅子的,许是不如盛京舒坦。”裴颐之又说,“乐广已经绑着了,二日未食,老实许多。我已替殿下搜了身,审过一遍。他怀中有信件往复,但无落款。乐广誓死不招。”

      “裴郎较我太良善。”

      裴颐之垂下眸,淡道:“殿下自觉不良善?”

      姜煐张了张唇。

      “殿下如何断定良善?”

      他拿起药,轻轻舀凉,喂在她唇边:“孰是孰非,殿下能够分清。为人君主该如何,殿下也看在眼里。”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信我?”

      “殿下身溯过往,乃是天道行之,”裴颐之道,“要如何行事,殿下心中已有分寸。若逆天行道,自有报应。”

      姜煐含下他的药,升起笑意:“大胆!”

      姜煐看了信,不是姜令方的字体,却像女子书信,写着“感君勿念”四字。她翻来覆去地看,看了好些遍才敢确定。

      她起身先去了乐广处。裴颐之说了几则疑处。一则,他的身份全然捏造,邑安府户内并无此人。二则,裴颐之曾派人前去邑安府外宅子,发觉大汉尸体已被清扫,不留一丝痕迹。三则,乐广梦中胡乱念着人名。

      “他念什么?”

      “听不太清,只偶闻清水之类。”

      姜煐若有所思。

      眼下乐广被绑在马厩里,面上烧红一片,昏迷不醒。姜煐命人浇了一桶水,他仍是昏沉迷糊,半点话都说不清。

      裴颐之找的郎中很快便到,却是先琢磨着给裴颐之看身子,看见姜煐站在房中,方才后知后觉不是给裴家看病。

      姜煐走出来,宅子里的下人们皆好奇地打量她。

      裴家五代单传,自建宁侯被召入京,这雍州老宅便一直空置。宅子里多数是跟随建宁侯一生的老人,偶有几个年轻面孔,看上去将将十四五岁。

      这里头管事的叫柳若,胖头脸,长得慈眉善目,是侯府的老嬷嬷,裴家主母的隔代远房。她对侯府往事如数家珍,一见裴颐之身上伤口便老泪纵横。

      她对裴颐之嘘寒问暖,又将裴颐之的镜子好生缝了个袋儿,要装进去,姜煐在宫中没见过这般热心肠的嬷嬷,似笑非笑地看着,只觉得过于热情了些。

      不过,她对旁人向来冷情,不太喜欢也情有可原。

      裴颐之并未告诉裴宅旧人们她的身份,只说是道宫旧友,来邑安城滑下山坡,遇见了匪人。

      柳嬷嬷似是觉得她气度不凡,跟至座儿前,连声说道:“娘子贵安。不知娘子贵姓?”

      “嬷嬷唤我皎皎便可。”姜煐放下莲花碗,“柳嬷嬷不必多礼。”

      柳嬷嬷连声答应,回头又和裴颐之行礼,说是备好了饭菜,随时可以吃。

      姜煐这具身体不用进食,平日里就靠着睡觉能多维持体力。她喝了会儿茶,觉得身体虚乏,言道:“我只睡一个时辰,务必喊我起来。”

      “哪处不舒适?”

      姜煐说:“睡会儿便好了。倒是你,伤不疼了?”

      裴颐之眸中春华微绽,言道:“殿下歇息吧。”

      姜煐倦怠,趴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柳嬷嬷见她不吃饭,大白日便睡回房里,忙不跌问道:“郎君,小娘子不食饭?”

      “嬷嬷,她大病方愈,不必打扰她。”

      柳嬷嬷指挥两个小丫头将碗筷撤下去,其中一个头上簪着春末的海棠。

      柳嬷嬷多瞥了眼那丫头,让她们快些布菜,快些去熬药,两个小丫头春情含怯低低含笑,柳嬷嬷骂了她们,又问:“郎君给主母写的信可急着送?”

      “晚些吧,”裴颐之白玉竹节般的手握起筷子,“嬷嬷忙了一天,去歇息吧,这里不需要伺候。”

      柳嬷嬷劝道:“郎君身上伤重,必得告知主母才行,若不让奴伺候,万一落下隐疾可如何是好?”

      裴颐之抬眸,唇边仍挂着笑,却冷如霜雪:“日前让嬷嬷传的消息可传出去了?”

      “传是传了……”柳嬷嬷很是不解,“可主母不知道……”

      “无妨。按我说的去做。”

      “欸。”

      裴颐之在邑安城出生。那时的建宁侯颇得皇帝青睐,由雍州迁至盛京,升官赐宅,位极人臣。

      可无奈有人数次参谏建宁侯,皇帝听信谗言,又以建宁侯与雍亲王交往过密为缘由将其贬去幽州。

      道未至,人已逝。建宁侯因疫病死于去往幽州途中。

      皇帝念其旧功,让裴颐之及母亲住在盛京,却并未荫侯。因裴颐之天机镜传闻,皇帝又不得不相信几分,将他送往玉清宫,直至今日。

      此诸事裴柳氏从不避讳,裴颐之自小皆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毁他,是自毁国运;若近他,是有旁心。皇帝若用他,是心有不甘。

      他故特立于世。

      可若真有人要用他呢?

      -

      午后日丽风清,裴颐之写完家书,坐于房中看书。

      山园海棠谢了,绿荫浓处鸟啼婉转。一名细挑身材,圆脸面,身着湖蓝褙子明绿裙的小娘子走进来行了礼。

      裴颐之对她发上的海棠花有些印象,稍稍掠过一眼。小朝仪有极多海棠花样式的首饰及衣裙,见得多了一眼便能认出来。

      小娘子说话和气,格外乖巧。说是来收主母信,给郎君送去,可一面又端上来芸豆糕,让他闲来食些。

      “郎君伤未痊愈,宅子里的人都记挂着呢。”

      裴颐之仍是看着书,随口问道:“你是?”

      “奴是柳嬷嬷的女儿,名唤同心。”

      同心?裴颐之手一顿,只觉得嬷嬷取名太过直白。

      他不露痕迹地望过同心面颊,见她眉目低垂,颇柔顺可人,转目回书上。

      同心体贴问道:“屋里的人醒了,郎君手上有许多印子,可要唤郎中一瞧?”

      裴颐之说:“不必。只怕一晚过后又会多上些许。”

      “欸,奴为郎君点上蚊香,扇了蚊子再睡吧。”

      裴颐之默默笑起来:“她可醒了?”

      “娘子还未醒。”

      一个时辰到后,同心来唤他,说是将娘子带来了。她恪守礼仪,办事稳妥,裴颐之不便多言。

      姜煐一进来颇有微词,散着长长墨发,坐在书房太师椅上,倒把裴颐之挤在一旁站着,芙蓉面如花蕊初绽,绝艳芳华。

      “没睡够。”姜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长睫沾着雾气,“裴颐之,你帮我看看,我这绳子无碍么?”

      她伸出凝霜皓腕,径直横在裴颐之眼下,无半点男女大防,叫同心忍不住偷偷瞧了一眼。

      姜煐催促他:“你再不看,我便真不理你了。”

      裴颐之垂下眼,食指指尖触于沾着她体温的红绳上,微微一转:“并无异象。”

      姜煐长发温婉,言笑晏晏地转头问同心:“你觉得你家主子待人如何?”

      同心反应极快:“郎君实乃淑人君子。”

      “说得好,极好。”姜煐撑着脸,说,“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同心。”

      姜煐忽然说:“这里有无篦梳?”

      “娘子要梳发,奴可助娘子。”

      姜煐眸若灿星:“欸,不可不可。我不会梳发,却也不想支使你,依我看,就支使裴颐之是最好,最妥当的了。”

      话一出,同心便探向裴颐之脸色。

      裴颐之面色不动,瞧不出分毫态度,但并未拒绝。

      同心一动不动,姜煐扯了扯裴颐之:“你去。”

      裴颐之含着笑,柔声说:“在下不会。”

      “不会便学。”她说,“我手使不上力。”

      裴颐之蹙眉,低声应下。

      这事不过须臾便传遍了裴宅。

      光风霁月的郎君回来带了一位女子,还让她住在主母旧房,给她梳发,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下一任主母。

      姜煐在忽而收到好些问候,调笑道:“他们把我当裴家少主母了。”

      裴颐之替她把蝴蝶青玉钗扶正:“你总得有个身份。”

      “你说得对,”姜煐说,“可我不能当裴家少主母。”

      他唇边笑容微滞:“在这里,你不能当我的姐姐。”

      “倒不是这个意思。”姜煐说,“先不谈了,你去让郎中瞧瞧吧,我审完就出来。”

      裴颐之静看她一眼,收了笑容,转头离去。

      姜煐也不知他生什么闷气。

      她一起来便看见同心唤她。同心长得喜人极了,可一口一个少主母,叫的她心烦。她纠正她口误,同心便不再喊。

      她是姜煐,是朝仪帝姬,是君王,可从不能成为谁的主母。

      不过说这些有些早了。

      姜煐走进屋里,同心关上门。

      乐广被结结实实绑于柱子上,一副魂不守舍,有气无力的模样。

      姜煐未带环首刀,却也不怕,慢慢靠近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她仔仔细细瞧着他,任何一处都不放过,冷着脸笑:

      “乐广兄醒了?”

      乐广唇色惨白,扯唇一笑:“你竟救活我了。”

      姜煐说:“郎君良善,未对你采取任何私刑,我可就不一样了。乐广兄,我性子急,最听不得胡说八道,想来你那弯刀既能剥下兔子皮,也能剥下一张绮丽人皮吧。”

      乐广疲惫道:“要杀要剐,随殿下的便。”

      “那可不行。”姜煐从怀里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乐广兄叠的这般仔细,想来很是珍惜。感君,勿念。感的是你,勿念也是你,这字迹我是认识的。”

      乐广微微睁大眼。

      “和主子抢女人是死路一条。和姜家作对更是死路一条。你只需说出来,我没准儿能帮帮你,乐广兄。”姜煐啧啧惋惜,伸出手慢慢撕扯下他脸上面皮,沾着血的面皮下又是一层新的面皮,她也曾见过。

      在梁晗身旁见过。

      那个头戴玉冠,推着梁晗离去的男子。

      那个目睹她看见梁晗和姜烨亲吻的男子。

      那个在客栈试图刺杀她的男子。

      姜煐眯眸轻笑,好不惬意:“或许,该叫你一声玄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裴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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