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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易近秋的剑,是天下第一的剑,而这把剑,只杀穷凶极恶之人。我要去杀了他。

      我要去复仇,易近秋,我的杀夫仇人,一手创办了红缨门、常幕堂,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他盯上的坏人,除了坐牢,就是死路一条。政府曾以滥用私刑的理由拘禁他,却遭到全国百姓万人求情。他是江湖中的人,是百姓的英雄。

      就是这样一个人,杀死了我的丈夫李明才。

      我的丈夫死在了成婚那天。进洞房前,他说要先处理一些事情,这一走就没了人影。再次找到他时,尸体已经凉透了。李家家主气愤至极,以至于将我扫地出门——他认为是我这个妖妇害死了他的儿子。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到柏州,却发现我的父母完全不肯接纳我,我的两个哥哥也投来嫌弃的目光。

      “滚远点,你个妖妇!”

      这是我的母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时我正值十五岁。

      我的前夫是杨州知府,颇有家资。他为人真诚、做官清廉,家财全是祖上传承下来的。尽管他面如疣猪、身似蝼虾,但我从小父母就说,嫁人该嫁财。我不喜欢李明才,但我应当满意我的夫君。

      我是我们家年龄最小的,却最早订了婚约。我有两个哥哥,他们都是读书人。我还有一个姐姐,她生得一幅美人相,妖媚万分,曾让一个富家少爷被迷得神魂颠倒,把全部家当都花在她身上了。

      于是我的姐姐摇身一变,成了狐狸精,全村人都要杀她,包括我的父母。好在我的两位哥哥为她说话,为我的姐姐免去了炙刑,但她也就被赶出家门了。那个爱上我姐姐的富家少爷被他爹活活打死,而我们则要替姐姐双倍地还回那些钱——我们家没有条件,唯一的收入就是爷仨种的麦子钱。于是我们不得不逃走,从东北松州,逃到了东南柏州。

      那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遇不上债主了,也遇不上财运。我们没有了田地,姐姐用美貌挣来的资产便慢慢流失,直到最终朝不保夕。全家的收入仅靠我们娘仨织的草鞋——家里快支撑不下去了,唯一的出路,就是送走我这个没什么用的小女儿,把我嫁到豪门做小妾。

      可是如今,我无家可归了。

      我只好到樟州的街头去,加入丐帮。我在那学了不少打斗技巧,也得到的我杀夫仇人的消息。

      “杀了你夫君的,就是天下第一侠客,易近秋!”

      我至今都记得,告诉我的那个秃顶老头,那张满是褶皱、龅牙突出、宛若耗子的脸。

      于是,我花了五年练就一身潜行的本领,一切只为杀死易近秋。自此,我便穿上斗篷,仗一柄长剑、几枚飞镖,带上面罩,踏上了寻仇的道路。

      马车颠簸的声音越来越近,我醒了。车里不太明亮,昏暗浸透了狭小的空间。我揉揉眼睛,掀开轿帘,看向窗外。天空是郁闷粘稠的灰,群山在淡青墨色的雾霭中勾勒出悠长的曲线,令人寒颤。山脉下面,大片麦田干裂枯竭,冰壳则散布在田埂上,零零碎碎。

      寒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我干咳了两声,皱了皱眉,缩回车里,视线又昏暗了。眨眨干涩的眼睛,呼出一口浊气,一种空虚感蓦然袭来,就像突然掉进了冰冷的水里,深不见底。

      我想知道离柳城还有多远,但不想问。这条路并不平坦,马车走得嘈杂,要问车夫,喉咙得喊破。我扶了扶发簪,活动了一下脖颈。关节摩擦发出的刺耳鸣叫,噼噼啪啪像过年放的鞭炮。

      胃里升起一阵苦涩。我瘫在座儿上,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年已经接近尾声,事情却一点进展也没有。我从樟州西行,到了杨州,向南前往槐州,再一路向北,到了帝都桂州,现在又在往柳州赶。我的仇人全天下地打击罪犯,我也得跟着他全天下跑。
      此前睡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我有个毛病,入睡很快,但一旦睡着就很难醒,一旦醒了就难再有困意。再者,该是快到柳州了,气温明显降低,空气一如北方传言中的干燥——睡不着,也睡不久。

      我感觉自己陷入了时间里,在这个阴暗狭小的车厢里打转,每一秒都闷在锅里熬煮着,掀开盖子还会被滚烫的热汽呛一口。

      粽子的香味突然飘了过来,又突然消失了。我大概是饿了,想到家乡的粽子了,槐城是粽子之乡。每年端午节,家乡的街道就忙碌了起来——大家都在采荷叶、做粽子,米香洋溢在整条村子。我和姐姐喜欢甜粽子,两个哥哥都更喜欢咸粽子,我们总会因为粽子哪个口味好吃吵得面红耳赤,这个时候,我们的父母就会满目慈爱地在一旁看着。

      这一切都再也不会发生了。

      我摇了摇头,车轮与石头摩擦的咯咯声将意识拉回到了昏暗的马车中。车身摇晃得更严重了,每一次颠起都像要侧翻。车速也逐渐减慢,直到停了下来。

      “小兄弟?”

      是车夫的声音,浓厚的槐州口音。

      我叹了口气,自己掀开了帘子,车夫黝黑的面庞兀地出现,汗臭味与刺眼的阳光一同袭来。

      “到哩,嘿嘿。”车夫露出憨厚的笑容,用袖子擦着额头,口臭箭矢般铺天盖地而来,“结一哈账钱。”

      我眉头一紧,被呛得咳了两声。环顾四周,一望无际的麦田,皱巴巴的,不远处有一些农夫,带着草帽,弯着腰,跟麦秆差不多瘦。深蓝的布衣仅用于遮羞。

      有一瞬间我怀疑,我回家了。

      我的视线收回到车夫脸上,悬崖般粗糙黝黑,沟壑一道道的。下了车,结了银钱,打发车夫走后,我第一次踏上了北方的土地。冷风灌进脖子里,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用力了踏脚下,嗒嗒——我腰间长剑都没它硬。

      破败,这是这个地方给我的第一感觉。苍白的土路边长着些枯黄的野草,田里土地已经结了块儿。裂痕蜿蜒地爬行在稀疏的麦子之间,像从窑里烧出来的带纹路的瓷器。麦秆支撑着重量无几的麦穗,却看着马上就要折断,飘落到坚硬的土地上,插进巨大的裂缝里。

      我凑着身子往麦田深处看,连个虫子都看不到。

      虫不拉屎的鸟地方。

      寒风自空空如也的地平线,一路裹挟着破败而来,拧住我的耳朵,死死揪着我的鼻子。我缩起脖子,把口鼻埋到围巾里,用衣袂裹着手,捂住耳朵,保暖。稀疏的麦子也在哆哆嗦嗦,有的甚至跪倒在地,向扬长而去的寒风求饶。

      寒风好像把云帘拉开了,阳光重新从天空这扇窗户进来,苍白的阳光——它没能带来任何温暖,而是像滴在宣纸上的墨水,在大地上慢慢晕开。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的声音,一大群。

      我迅速回头——打头的是一匹白马,身高八尺,慢悠悠地走着,每一步都看似很轻盈,却又感觉地动山摇。它淡黄色的鬃毛飘拂在风尘中,眼睛神气地望向前方。骑在白马上的人披着红色斗篷,一头金发。他身后是两排栗色马,身穿轻甲的士兵昂扬威武,在路边破败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的战甲与南方的差别很大,是蓝色的,看上去像衬衣。

      眨眼的功夫,队伍已经不到十米远了,我连忙滚进了田里。拍了拍身上的灰,闻到一股草腥味,我才发现,旁边站着几个麦秆子瘦的农民。他们停下了手上的农活,看着我,那神情干涸得像脚下的土地,呆滞、阴暗、死气沉沉。

      士兵们从眼前过去了,马蹄扬起一阵阵风沙。

      这些农民正用一种含糊不清的眼神看着道上的士兵。在他们之中,我见到了一位妇女。她面色又黑又黄,双颊凹陷进去,脸上坑坑洼洼的。背很宽,脖子也很粗,块头很大,只是全身空有强壮的骨头,全然看不见任何丰满的肉。她肩上靠着一把钉耙,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着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她正用衣襟兜住襁褓喂奶,那个女孩儿手里握着锄头,脸上满是黄灰和土块。

      领头的那匹白马依然神气迥然地盯着前方,很快地消失在了尘土里。

      我内心有些忐忑。军队恐怕是在巡逻,毕竟最近柳州反贼不断,易近秋大概也是为此而来。

      费了些力气,我从深深的田里爬了出来——干旱的土地比正常的耕地低了不少。那些农民都看着我,看着我爬上去,看着我拍灰,看着我瞟了眼他们,看着我离开。

      我要沿着田埂往前走,进城之后方便打听易近秋的下落。

      一路上,世界很安静。天是无边的暗灰,那些瘦落的农民与周围的破败融为了一体——他们也插在干枯的土地里,在空气中冷冷地静止。时而出现的稻草人紧绷着脸,正张牙舞爪、厉声怒吼着,赶跑意图不轨的乌鸦。我的脚边有蚂蚁在爬,它们小得就像不存在——如此脆弱的生命,简直要在空气中窒息而死。

      城门口比较冷清,守门的在士兵在地上东倒西歪——睡着了。一会儿若是有官来了,他们几个都得受刑。

      与我无关。

      我的脚经过这些士兵的鼾声,无需放轻也听得到。

      柳州的地势复杂,两座城蒲城和茅城,一座在平原上,一座在盆地里。茅城更蛮荒,反贼也是从那里出现的,要想追上易近秋,得先到茅城问问情况。

      大街上很安静,天空仍是一片灰色,无云五日,像一块旧抹布。一只麻雀落在了我面前的路上,我向前走,它便立刻飞走了。

      风缓缓从身侧经过,几片枯叶正在地上一跳一跳地追着风。它好像是拼尽全力,艰难地推开了云海,擦拭着透明的天幕。阳光倾泻下来,落在屋檐上,勾起一长条金色的轮廓。

      路前方的人多了起来,有妇女提着竹篮,从远方走来,篮子里能看见蔬菜。高高的茶楼底下坐着一名戴着眼罩的说书人,他满脸风霜,苍老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几个年轻男子坐在前面的遮阳伞底下,有的用手撑着脑袋,有的坐姿轻佻、面露微笑;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已经趴着睡着了。

      我走了过去,在说书人的醒目桌上撒了一把铜钱。

      “老头儿,打听个事儿。”

      说书人仰起头,微张着嘴,那双盲眼里的迷茫仿佛透过了面罩、留在了嘴角。

      “你知不知道易近秋现在在哪儿?”

      说书人依旧仰面朝向我。

      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低下了头。

      “散了吧都散了吧。”

      他朝向底下的听众,摆摆手,做出驱赶的动作。

      那几个男人牢骚着离开了。

      “说吧,丫头,你找他干什么。”

      说书人向我挥了下手。

      “我是个男人,你听声音应该听得出来。”

      “哈哈……我识人从不靠声音。”

      说书人说着,转头又“看向”我。

      “你身上阳火旺盛,真气却是阴性的……你是用为数不多的法力掩盖了声音和真气吧。你真正的声音,在颤抖,杀意很重。”

      我心底一惊。

      “我猜,你是想杀了易近秋吧?”

      我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心跳砰砰直跳。

      “你不行的。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多半都不过一招。”

      我的内心升起一股愤怒。

      “告诉我他在哪。”

      说书人顿住了:

      “杀气太重,容易惹麻烦的。”
      他转身面对醒目桌。

      “上个月,茅城高正造反,易近秋携红缨门白陵十二剑客及五十四位门徒前来平叛,晦日平旦时分,最后一名反贼被押送到了帝都。”

      今日是腊月朔日,所以他们昨天刚刚平叛结束。

      “红缨门现在就在茅城,夹竹镇,原定明日鸡鸣时离开茅城,前往槿州。你要杀人,可得赶紧了。”

      我有些震惊。说书人站了起来,转身向茶馆里走。

      “钱你自己拿走,我不需要。”

      我收好铜钱,离开茶楼,奔跑起来。

      终于!我得到了易近秋的所在地,这是我离他最近的一次!

      突然,有一人从我身边闯过,头戴斗笠,遮着面罩,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他左手提剑,身上真气显露,手中火苗熠然。在其身后的百姓都望着他,拍手叫好。

      剑客,会法术——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易近秋。

      这下不用我费神找了,现在就宰了他!

      于是我飞身上前,照着他的脖子,一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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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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