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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唐台和宋明 ...

  •   (1)
      一支烟头破血流地磕死在铁缸,她手肘支在窗台,细雨淅沥里打出个呵欠,院内四壁明净,估摸着时间也溜过去半小时有余,该醒的已踏水出门去。她不急着扭身去迎接姗姗来迟的春意,毕竟肩带都下滑到被风一带就要扯散的境地,再讲礼貌就不算是一种客气——况且跪在家里木地板上也沾不牢寒湿气,从来都是手指老天的时候多,这会子向天地叩拜还讲究毫发无损,再怎么圆场也是假模假样的殷切,没被赏一道天雷劈死算福大命大。于是她仅仅轻飘地摘下搁起一洼雨露的山茶花叶,在宋明唤一句“唐台”时转过头去笑着应声。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2)
      唐台的疯癫由疼痛似是而非的时间叠起来,小山一样垒在她心里,只有决绝到立马暴毙的爱恨能将其推倒——因为她极明白挂住自己的细绳一旦断裂,死亡也要刻不容缓地找上来了,所以此后便是彻底了结一切生前事的圆满结局——什么都会塌方。不明不白只在于她手中处理不尽的事,风筝般被气流推动着时有时无的滑翔,落不到地,也停不在空中——但她的解脱是非常轮廓分明的,谁看见都能清楚被扯到血肉模糊的边缘哪里齐整、哪里又像滩烂泥。

      一月中旬雪下得最凶的时候,宋明提个藤编的笼子来见她,里头关着一只牡丹鹦鹉,叫声细弱,满身羽毛都结绺子,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在他恳切的眼神里,唐台忽然就晓得这又是他救下的一只命大的鸟。她无端地想问一句,他生命里是不是能喘气的都有天大的福报,电暖炉被铁锈坏了也能让他起死回生救一把是吗?但她什么都没讲,给宋明指个浮木做的摆架挂好鸟笼,就任他把鹦鹉放出来,把锁一端扣在树杈上供鹦鹉小范围活动。

      宋明那天在她家待了三四个小时,细致地给她讲解了很久怎么养护这只牡丹鹦鹉,并约定半月后出差回来就将它接走;然后坐在沙发上和她谈及自己年假的旅游计划,唐台只是盯着他神采奕奕的面容,然后肩膀开始缓慢地蔓延起一阵阵酸痛,她一次比一次更卖力地忍着不皱眉、不喘息;道别时,宋明紧紧拥抱她,不厌其烦地重复叮嘱她,回来时如果下雨,不必撑伞出门,也无需等在门廊,用暖和的大衣把自己裹紧一些,不能再那么高频率生病了。唐台灼热的吐息倚靠着他,她整个人都想就这么贴在宋明身上,但她还是撤开身子,玩笑似的问他可以喜极而泣吗,宋明点头应一句当然,之后在她目光追随里走不见。

      鹦鹉在宋明回来前一天挣脱锁链飞出屋子去,唐台在漫天的雪白里,怎么都捕捉不到它那一抹醒目的蓝,枝头的一重雪积了又落好几次,她一身鸡皮疙瘩也起落好几次,整整十三个小时熬着扛着,还是没能找回来。宋明赶到医院的时候她脸色煞白到似乎已经奄奄一息,她上下唇都开裂,张嘴说话时鲜血缓慢地渗出来,她就像是开败在春日前的腊梅。唐台强拉嘴角勾起的笑很难看,但她说自己也算听话,没有在屋外等他,又说明鹦鹉丢了的情况,恳求他不要生气,宋明无奈地攥紧她冰冷的手,近乎是叹息着让她不要再自责,鹦鹉本来就是捡去给她解闷的,怕她不要才假意拜托。

      唐台一双眼睛又涩又痛,勉强睁着看他,闻言鼻头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呢喃里又充斥着道歉,宋明请求她学着对自己任性和撒野,他们都不该惴惴不安,唐台胃部还余痛未了,她安心而沉默地哭起来,宋明把手轻轻覆在她眼睛上,为了哄她,调有一搭没一搭地跑着给她哼小星星。

      唐台心里忽然就有了好好活着的念头,宋明必须要陪着自己走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3)
      日出的时候先翻起一阵残阳似的红,唐台翘二郎腿坐在窗前,一眼望过层叠的树影瞧见新一天到来的音讯。她给宋明打一通电话,算是一种不计后果的叨扰,他如期接通,声音还拖曳着昨夜的疲惫。就像秋风一样沙沙。

      “现在是早晨六点二十二分,我这边天色已经亮起来好些,天蓝成白天的颜色了,就是那种乍破黑夜的艳丽也沉下去,没再被衬出来。还挺遗憾的。”

      宋明也掀开窗帘看了一眼,揉开自己紧皱成习惯的眉头,他那边高楼林立把日出的光彩挡得很彻底,不过确实能见度高得多了,一眼望过去能分辨清楚好些错落楼层的数量。

      “之后我们去山上或者海边扎营等一次,两周后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就去。”宋明抱臂靠在墙上,话锋一转,“你通宵了?”

      唐台咽下喉头腥甜,不动声色地应对胃部细密的疼痛,面不改色对他撒个谎:“没有。只是刚巧起来了。”

      宋明对她的隐瞒心知肚明,但也并不戳破,比起口头教育,还不如过去守着她好好睡觉。他忽然想起唐台喜欢叙事多过抒情的偏好,她很多时候都仿佛落在普通人司空见惯的常态背后追逐,大多时间对于各种事物的认知她都会慢半拍,但之后也会伴随获得超乎常人的深刻感受——所以她更加能接受和适应变化,也更爱尘埃落定后翻篇的遗忘、淡化。

      他想唐台此刻已经开始难耐地频繁眨眼,正巧有一只鸟从她眼前飞过留下不可触及的痕迹,引导她把探查事物虚实关系的游戏留到梦里继续,而唐台或许会抚摸着下颚那颗新长的痘,把隐秘的一切再度掩埋,她或许不想承认,但她始终在延续生命和传承文明,起码在宋明的眼里,唐台就是如此神圣而伟大的传道者。

      他们相对无言地放任时间逃走,在太阳即将耀眼到极点的时候,完成对于生活一来一回的约定俗成的探讨——即便这更像一种拼死抵抗,非要言轻一点也是冠冕堂皇的“过招”——但他们早就无意关心侥幸的字眼。

      “宋明,还没到七点,也没到夏天,现在我这里就已经很亮堂了。”

      “我也觉得很恍惚,有一种面对天地授意而忤逆不得的无力感……但也不算是憋屈,其实还蛮有意思的,在我们注意到这些奇异的不合常规并企图深入探究时,那种满足感,仿佛我们发掘了一处神迹,还听到了神谕。”

      “所以,苔苔,等黄昏时候,我等候你来和我继续研究这个问题。天光大亮,不论今天是不是一直晴朗,都好好享受吧。”

      “好……我会如约而至。”

      七点还未曾到来,唐台和宋明就已经窥到了关于时间这道难题解法的第一步骤,并坚信此后的每日都有历史性和开创性的收获。

      (4)
      晚上好呀,我是唐台。她提笔写信,文字勾折里越来越牵连早已弃逐的洒脱,刘海垂下刚好遮起她侧脸,窗户关得紧,没有冷风叨扰她视线,屋外的雪景比守在家里时瞧见的成片花草更有不屈挠的意趣——当然,春日的地位和影响力在她心中依旧高居不下。

      外头挂上好几颗备用灯泡,瓦数很大,给外出的人回家时照明用,一片地都照得特别亮堂,现在初雪还积得不厚,能瞧见一点没被覆上的泥巴,还挺明显的,我个人觉得枯枝和脚印都随意插杂在里头瞧着有些脏乱。不过也已经很满足,在家的时候,雪总是刚应日子就铺天盖地的来,一早上起来就是满目的血水陷进去也会被掩饰和埋葬的白,我偶尔会觉得自己也会被这无情冬雪稀释成你也认不到的熟悉样子。这对你我来说更像是一种雪崩。所以我是很喜欢的,我才知道在局部地区有些东西,哪怕是天意也没那么绝对和一成不变。

      阿明,希望你一切都好。我们如今更是聚少离多,能见面的日子缩减到只节假这几天,我跑得离你很远。在我们的前路分岔时就已经注定如今的局面。你不会怨我,我很清楚,我的心意与你是相同的,但我需要再请求你一件事,不要为我们的分道扬镳而感到遗憾。实际上,我是预料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是爱侣的,我是一个多热衷于在自由里过活的人你清楚的,而你也决计不会妥协。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难两全,不用再去复盘和重新推演过往,回忆是已经落成的遗址,现在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回头也无用了。

      门外响起大婶的声音,带着很浓的方言腔调的普通话,她连听三遍才明白是在询问她要不要喝一杯姜茶。她扭头应好,开门时意外地直接被大婶把陶瓷杯塞进手心里暖着,大婶笑眯眯的,跟她说手这么冰凉就少写点文章吧,冬天更适合拿来休息睡觉。然后就转身离开,不听她一句挽留的道谢,也不给她时间铺垫一场寒暄。她捧着杯子边吹边小口抿着辛辣的姜茶,等待半刻突如其来的回甘,她已经很久不再期待这样未卜先知的惊喜了,于是感到满足和怀念。等手彻底捂暖和了,她又开始动笔继续写信。

      我是一个感官迟钝的人,我渴求理解,却又在得到时希冀落空,因为没人能够百分百还原我的期望,于是反而是背道而驰的反驳更刺激我继续谈论的欲望。在很多时候,我拥抱自己、贴紧自己,但和全世界保持薄弱的隔阂。我依旧悲观,不相信有人能够解读到我灵魂深处,但我愿意给自己时间。我来到这个村庄,已经一个月有余,村民就像是在我实景模拟之外的程序漏洞,比我接触过的任何人都更能让我体验到人性的复杂。我猜测是因为他们不在我亲密人际圈之内,也有别于其他和我利益相关的人。他们热情接待我,也会在一些时候钻空子捞我身上的油水,这并非是种伪善,只是因为他们是实打实的人类。

      我开始审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但此刻夜色也深重了许多,我决定听大婶的话在冬天把更多时间花在休息和睡觉上,那么晚安。也祝好。

      之后我还会来信,请你期待我的讯息,我也静候你的佳音。

      她把信封好,将这一封归入那沓命运多舛被落到雪里浸湿过的皱巴牛皮纸里,然后上床裹紧褥子,在突然响起的狗喷嚏声中拉灯睡去。那个陶瓷杯里的姜茶还剩一点底,灰尘悄无声息地沉进去。

      一切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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