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木规则（无限）》仿生纱轮

1、001 Find me

　　九月初的时候，镇子上起了一阵子流感，病毒来势汹汹，即便是课业紧张的高中生，也不得不延迟开学，学校索性让学生们修完国庆假再返校。

　　胡闹了几个月，这群半大孩子还未收了玩心，别说是课业，连平日里做惯了的打扫卫生都一塌糊涂。但这是开学第一天，因为只发了些书本，并未上课，老师早早便回家了，倒也没人斥责他们。

　　明光中学是镇子上唯一的高中，前身是一位留洋归来的学子捐的学塾，因为镇子小，人口少，弹丸之地不值得多费心思，上面就将学塾修葺了一番充作镇上的高中。

　　因为那位学子还有后人在，这高中算是半私人半公立，既不如公立拨的款项充沛，又不如私立广揽投资，因此教学质量颇为一般，有些能耐的都想办法考去了更好的高中。

　　林憬然本来也不该在这里读书的。

　　他在初中时成绩便颇为拔尖，但除了成绩，却也没什么能让人记住的，存在感十分薄弱。

　　别人看他的第一眼，或许会觉得这是个单薄清秀的纤弱少年，但回顾时却总是无法记起他的相貌，更遑论他别的信息。

　　哪怕是向来最以成绩取人的主任，提起他时都要皱一皱眉，最后吐出“咱们年级成绩最好的那个”来指代。

　　长此以往，再不是沉默寡言的人，都会因为无人在意自己的发声而选择闭嘴，而闭口不言。

　　不再主动与人交流的林憬然身上的那份烟火气愈发得淡了，比起同龄人，更像是一个游荡在课堂与校园之间的透明的幽灵。

　　中考出分前，他填了市里最好的三所中学，但直到录取结果公示，他都没等来自己的通知。

　　后来托几个嘴碎的年轻老师的福，才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信息交接的时候出了纰漏，他的志愿被遗忘在键盘无意间敲出的退格键中，就像他闭上两瓣形状漂亮的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海。

　　那时的林憬然没有自怨自艾，哪怕他有这个自怨自艾的资格。

　　他花了半个小时收拾心情，然后去自己镇上的明光中学报道了。

　　对林憬然来说，在哪里上学并不算特别重要，毕竟初中时，老师的目光和精力也从未落在他身上，哪怕一秒。

　　放课后的教室，有一种特殊的静谧，就像湮灭于火山喷发的庞贝城，时间都在铃声响起的时候停滞凝固，只留下东倒西歪的桌椅，无声地诉说放学的混乱。

　　坐在高三一班属于自己座位上，林憬然有条不紊地刷着卷子，直到头顶的白炽灯闪烁了几下——这是校园即将断电的信号，才开始收拾东西。

　　在林憬然把最后一本教辅资料塞进书包时，忽然脊背上传来钝钝的触碰感，他转头一看——

　　地上躺着一个纸团。

　　纸团还有些轻微的滚动，仿佛是刚砸在他背上，然后弹到地上，一骨碌地滚开。

　　但这不可能。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将目光投向身后的教室门，门在他的目光下，“吱呀”一声，缓缓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阵微风溜了过去，搓得浑圆的纸团顺着那条缝隙往外滚去。

　　林憬然的动作快脑子一步，一迈步踩住了纸团，另一只手还不忘记将座位上的书包拎起，一个甩出的动作，顺势将不安分的教室门带上。

　　被踩住的纸团似乎在微微颤动，隔着鞋底，林憬然感受不真切，因此他松了一点脚上的力气，伸手将纸团从鞋底和地面的夹角中抽出。

　　他拿起纸团打量了一下，却没发现什么异样，展开一看，发现上面其实是写了字的。

　　在他掌心摊开的纸团上写着一行纤细的水笔字——Find me。

　　“F”的那一竖向下拉的极长，在林憬然心底挠了一下。

　　痒痒的。

　　这像是一个拙劣而无趣的恶作剧，林憬然将纸团塞进裤兜，如是想着。

　　他试图思考小四十人的班级里谁可能和他开这个玩笑，却发现两年的相处没让他熟悉任何一个人。

　　习惯独行的旅人很难记住生命中的过客，哪怕是被迫习惯。

　　熄灯，关门，下楼梯。

　　这些往日习以为常的动作都因为裤兜里揣着的那个纸团而变得不寻常起来，纸团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黑暗的口袋里，在他合拢的手指中怦怦跳动。

　　林憬然抽了抽鼻子，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已经被夜色擦去，连萧索的晚风都透着古怪而雀跃的味道。

　　他大步穿过风，穿过无人的校园，穿过贴满通知和公告的宣传长廊——

　　——一张被风掀飞白纸糊在了林憬然的脸上。

　　说这是白纸也不尽然正确，因为上面有一行工工整整的黑体硬刷字：

　　Find me。

　　这只是一个开端，就像起跑线处的信号枪，布告栏上的纸沙沙作响，接二连三地飞进风里，向着林憬然狂奔，林憬然只是稍一迟疑，就被争先恐后的纸张糊了一身。

　　纸张一沾到林憬然身上便融化成纸浆，顺着身体线条向下流淌，但很快便重新凝固。

　　凝固的纸壳不断收紧，没一会儿功夫林憬然就感觉到呼吸困难，仿佛有什么粘稠的半液体从鼻端灌入，整个脑袋发昏发沉。

　　意识到这一点的林憬然忙加快了撕扯纸壳的速度，密密麻麻的纸张碎片在空中飞舞，支离破碎地写着无数个“Find me”。

　　当最后一点纸张的碎屑从他身上剥离时，堆在地上的那些纸的残骸猛地腾起一股火，烧了个干净。

　　只有空中还未来得及散去的黑烟告诉林憬然这一切的真实存在。

　　可那黑烟，分明也是一团歪歪扭扭的“Find me”。

　　再迟钝的神经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也该反应过来，这一切远远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甚至可以说是人力根本不可能企及的程度。

　　林憬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子口袋去确认纸团是否还在原处，摸到后，微微喘了几口气，调匀了呼吸后，便一个猛地向前迈步冲向校门口。

　　但这一次，身后并没有什么东西追逐他，连风都转了方向，化作温和的大手托着他前移，送他走这一程。

　　校门口的保安室没有开灯，肮脏的窗子后漆黑一片，林憬然只能看见自己的脸映在浑浊的玻璃上面，被窗玻璃上原本存在的裂痕划得面目模糊，而这张模糊的脸逐渐与一张干瘪坍缩的面孔重合……

　　那是明光中学的门卫大爷。

　　门卫大爷打小就有点面瘫，看到林憬然，脸上扯出一个还算是和蔼的古怪笑容。

　　“小林啊，今天又这么晚回家？你这孩子，读书用功是好事，可是也别累坏了身子，让家里人担心啊……”

　　林憬然泰然自若地将目光从门卫大爷脸部皱纹形成的沟壑上移开，平静地回了一句。

　　“好的，大爷。我这就回家。”

　　门卫大爷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分明也是一个扭曲的“Find me”。

　　林憬然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惊愕，慌张，甚至是恐惧，但或许是因为方才这一切带来的冲击过于大了，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混成一锅乱炖，还未来得及端上餐桌就打翻了，让他甚至觉出几分好笑。

　　他允许这些情绪在心中盘桓几秒，然后客气地将它们从脑海中请了出去。

　　他从来都是这样理性地，有条不紊地处理事情，即便眼前的世界变得过分荒诞。

　　不合常理的奇怪之处在他离开明光中学后，似乎就消失了。

　　天虽然还是阴沉得利害，但这小镇上的建筑物也早不复当年的光鲜，灰扑扑是街道和店铺的主旋律，再加上几朵黑云，依然是那个半死不活的调子。

　　经过街心公园，再转过一个路口就到林憬然家所在的小区了。通常为了图个方便，林憬然都会直接横穿公园，但今天，他在街心公园大门前刹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一个在拍皮球的小男孩。

　　小男孩侧对着他，凌乱的黑发遮挡着侧脸，虽然已是早秋，却穿着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袖体恤和短裤，露在外头的肢体瘦骨嶙峋，涂抹着未知的黑色污渍。

　　这是一个脏兮兮的，营养不良的小男孩。

　　他在拍一个皮球。

　　一个鲜艳的，光滑的，红色皮球。

　　红色的皮球，像是一颗刚剥出来的心脏，在昏灰的暮色中，怦怦直跳。

　　林憬然凝视着这一团不详的红色，他既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也无法控制自己向它靠拢的脚步。

　　他讨厌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他试图控制自己，却只是让脚步变得艰涩而滑稽，如同提线木偶，在无人的舞台上，走一场惊心动魄的钢丝戏。

　　“八、七、六……”

　　林憬然与皮球的距离已经近到他可以听清男孩口中喃喃数数，后者忽地抬头，直直地看向他：

　　“五、二、一，找到你了。”

　　伴随着不合理的数数张开的是那双没有眼白的墨黑瞳子，小巧的鼻子下，苍白的嘴唇向两侧勾起。

　　“现在轮到你来找我了。”

　　男孩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