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成辛》芒衣

1、第 1 章

　　卜成辛

　　卜经理？
　　单身老女人都变态。
　　老李和莉萨他们就喜欢这样窃窃私语，议论上司。不过，谁让这个上司行踪诡秘又脾气暴躁。王经理离职远调，去了南非，据传是私人问题，老李上个月还到处活动，没想到星期一天降奇兵，老板不动声色起来的确是可怕的。
　　会上她介绍自己，我是你们的新经理，我姓卜，你们可以叫我卜经理，也可以称呼我的英文名，Mary。
　　Mary？这年头哪个下属敢和上司称兄道弟，这是原则问题；中国人便是中国人，还真学了老外去？不要命了。
　　不过，卜经理三个字不是不奇怪的，怎么听怎么像是拒绝：不，经理。不，经理。估计她当年实习的时候就常常被人叫，小卜，小卜。又不是美国总统，倒听着像小萝卜头似了，是个一脸苦相眼睛饿得又大又圆的小孩。
　　所以，一个糟糕的姓就和家族诅咒似的，世世代代跟着你。
　　这是我和巧巧最近得出的结论。巧巧是我女友，巴掌脸，小巧玲珑，她爹妈一高兴，干脆就叫林珑了。
　　我的姓也好，宋家明，当然我的姓不好孩子也要跟我姓，这是原则问题。巧巧常说我的生命充满了原则问题。我觉得这是社会的规矩所在，我就是在这个规矩的社会规规矩矩长起来的，
　　该读书的时候读书，该恋爱的时候恋爱，年近三十，该结婚了，我和巧巧就按部就班开始讨论孩子的名字。
　　这成了我们这阵子的主要娱乐，一本商务印书馆的现代汉语词典，外加后来从我爸妈那搬来的康熙字典，垒起来有一尺高，巧巧每天都说：起个名字真麻烦。
　　我倒觉得有趣得很，比如姓夏的，就不能起风花雪月的名字，否则一家三代都变成天气预报。又比如姓付的，最好不要去当官，做上主席台就好比降一级，司仪一报这调职就好比坐实了似的。这就叫嫁得好不如姓得好，好比姓个钱，叫多，钱多，多响亮的名字，比什么硬靠上来的张富贵李富贵高大多了。再比如这个卜，就不是什么好姓，倘若姓郝的人家，怎么起名怎么顺溜，叫个鱼也是条好鱼，卜么，顶不能跟褒义词挂钩，譬如卜好，卜美，卜聪明，这孩子就算完了；然而也不是说挑个贬义词就没事了，比如卜坏，卜笨，卜难看，这是什么？此地无银，无心的人也要多看两眼孩子，恩，是不太难看。
　　所以姓错了常常是投错胎的第一步。
　　这女人空降到我们部门，那是明升暗贬，在高层跟错人的第二步。
　　说到我们这个部门，售后服务，好事都让其他部门瓜分干净了，到这的都是没好气的，再加上工作人员全是老弱病残，妇孺鳏寡，巧巧每次和朋友介绍都说我在大公司，神气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巧巧就是这点好，心思单纯。
　　我要娶的是老婆，要疼我爱我听我的，一切以我马首是瞻，否则男人还有什么味道，我那些原则性的责任感到哪里去发挥？
　　所以虽然我从来不和老李莉萨他们参合说新上司的坏话，不代表我不讨厌她，只是我不善于表达。所以才会在青壮年时期流落到这个人才垃圾场来。这位卜经理估计也是在权力斗争中失了势，流放来的。

　　流放就要有个流放的样子。风风火火又是何必呢？我不明白。
　　好好的一个闲散部门，适合待产恋爱安享晚年，偏给她弄得和销售部踩一个节奏，怎么不让下面的人怨声载道？说也奇怪，从来也没发现我们部门竟然可以派生出那么多事来，头一个星期统统乖乖坐办公室打电话回访，一本厚厚的客户名册，一个星期要全部拨一遍，找出地址转移或联系方式改变的，全部挑出来；待产的拨电话到查号台去打听，腿脚好的上门了解情况；剩下的全部到各门市去，美其名曰：深入一线。
　　我每天汇报的时候总要多叫几声不，经理，懦弱人的阿Q精神。

　　巧巧看我忙成这样倒是很高兴，一到我家就和我爸妈汇报，三天两头来煲汤炖药，我知道她心疼我，所以喝得尤其满足，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一定是好的。爸妈也高兴，尤其是我妈，那阵子她小弟弟小弟媳正闹离婚——小弟弟是她娘家独苗，从小上面三个姐姐宠得不成样子，也是我小舅舅争气，考大学，评工程师，当官，是我妈最拿得出来的娘家靠山。但是他现在有了别人，小舅妈隔三岔五到我们家哭诉，如果巧巧也在，必会提起进入儿媳妇的角色，在一旁陪着唉声叹气。

　　“你不累么？”我看她深夜还在厨房为我热汤，心里不是不感激的。
　　“你工作这么辛苦，该我问你的。”巧巧为我盛好汤，我接过来，小心翼翼捧到桌上，我爸腰不好，早早上床躺着，我妈在客厅看电视，长得不像话的韩剧，她看了一部接一部，真是“看了又看”。这是我和巧巧难得的独处时间，从卜经理来了以后我们几乎没怎么出去过，巧巧有天没忍住，和我抱怨：“都不知道最近电影院放什么片子了。”
　　我一阵内疚，忙说：“你和朋友去看嘛，我买单。”
　　“我不要，”她一个一个掰自己的手指，掰直了，又抹弯了，我最早注意到她就是因为这些天真可爱的小动作，“白便宜她们。”
　　“你呀。”我拿食指点她脑门。
　　她嘻嘻一笑，把汤往我面前又推了推，“快喝吧，要凉了。”
　　看我喝完汤，她便收拾东西要走，我又舍不得了，“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不行，讲义都放在家了，我明天一二节有课的。”
　　“那我送你。”
　　“你还是早点睡吧。我坐地铁，很快的。”
　　“那我送你到地铁站吧。”
　　“不好，你要是像上次，又买了票跟进来怎么办？”巧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们俩呀，”我妈发话了，“天天这么送，也不累？家明，你送她回家；巧巧，下次来的时候把换洗衣服带来，客房我都整理好了，”她抽出一根毛衣针，“——家明那个狗窝，让他自己睡。”
　　“好。”巧巧笑起来。
　　她这两年的努力不是没有结果，看我妈这态度就知道。

　　“我妈现在比疼我还疼你了。”地铁车厢空得很，巧巧依偎着我，拿两只小手掰我的手指玩。
　　“那还用说，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比你多嘛，”她把我的手放到怀里，“你除了睡觉，就会关在自己屋子里。”
　　“你是我媳妇嘛，我们不一样。”我朝她笑。
　　“谁是你媳妇？”巧巧打我一下，“谁说要嫁给你的？”
　　“不嫁我你还能嫁给谁？你又懒，又馋，又爱花钱。”
　　“就不嫁就不嫁。”巧巧两只手握成小拳头，朝我身上头上乱打。
　　肉麻么？当时只觉得甜蜜。
　　“巧巧，”等她闹够了，我把她抱在怀里，“我们明天就去登记吧，我请半天假，去你学校对面那家餐厅吃晚饭，好不好。”
　　巧巧从我怀里坐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
　　“那家餐厅，你不是一直想去吗？”
　　“家明——”她小小声的叫我，细若游丝。
　　“我知道我现在什么条件都有限，但是我会给你幸福的。”我在口袋里一阵乱掏，掏出个丝绒盒子，“可以相信我吗？林珑，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跪下来。
　　她不接，也不说话，我有点不敢看她，虽然买戒指的时候还很有自信，这下却有点慌了，她要是拒绝了，我可怎么站起来？

　　好在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这样中规中距的老实人身上，巧巧只是有点意外，有点激动。她拼命地点头，我打开盒子，把戒指套在她手上，是从前在商场她看中的款式，第二天我就偷偷买下了。
　　这一刻，当我们晚年想起来，又该多有趣，也许巧巧一边叫我老头子，一边感慨，那时我们多年轻，那时，我们多么相爱。

　　第二天一早，便去和卜经理请假，人生大事，她不好不通融。
　　“这样吧，那份文件我明天早上要用，我今天一天不在公司，”她随手拿卡片写了个地址，“你做完了晚上送到我家来。”
　　“好，经理。”我欠身，出门。一面后悔，早知她一天都不在，我溜出去岂不好。
　　部门里人人唉声叹气，大家都有点不在状态。
　　我回到位子上收拾东西，心里忍不住的一阵阵雀跃，记得friends里的Rose说过，求婚的感觉非常好。果然如此。
　　巧巧不爱看美国电视剧，她喜欢香港电影，台湾苦情戏，韩国偶像剧，还有日本恐怖片。我说，既然你这些喜欢东方文化，那学什么英文呢？
　　巧巧一脸琼瑶戏里的表情，欲言又止。
　　媒体对人的影响真是可怕。
　　就连我妈现在也动不动就把家庭放在第一位，一副和睦家庭人人有责的架势，所以小舅舅这个婚离得不是时候。
　　听巧巧转述小舅妈的话，对方是小舅舅的客户，两人共事半年多，小舅舅与她很有共同语言，而家里这个又是长期与现实脱轨的家庭主妇，四五十岁有点能力的男人已经不是想抓住青春的尾巴，而是缅怀。可是，还有什么会比记忆里已经逝去的更好呢？因为已经留不住了，所以偷得一点是一点。
　　当然这话是不能让巧巧知道的，但作为男人，我还是理解舅舅的。
　　“我看小舅舅这婚是离定了。”巧巧一边切牛排一边说，下午刚领了证，她已经完全进入角色了，“小舅妈这阵子也不来了。”
　　“你一直说想吃这里的牛排，味道怎么样？”其实我更愿意吃老妈做的土豆牛肉，但是女人喜欢的是这个氛围，这都不能满足，怎么做人家丈夫？
　　“我看你妈最近也有点奇怪，谈到小舅妈也不像以前那么亲了。”巧巧夹了一片西红柿。
　　门口走来一男一女，那个女的极面熟，待到走近才发现，是卜经理。
　　再看那男的，西装革履，和小舅舅类似年纪。
　　我是完全赞成老板也该有七情六欲的，何况她这样的三高女子。高薪，高学历，高职位。年纪差不多，薪水资历未必是她的对手；条件差不多，再风趣优雅些的，偏偏都已是别人的老公。
　　“你看什么？”巧巧瞪我。
　　“别转头，”我握住她的手，“我们经理。”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巧巧配合地压低声音。
　　我摇摇头。挑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约会，非奸即盗，我又不笨，只作没看见。一边嘱咐巧巧，“你快吃，出去我告诉你。”
　　巧巧非常配合，也不分心向我絮叨小舅妈如何如何了，一张嘴只顾着吃。
　　我拿余光瞟他们，这边厢一阵猛吃。这哪里是两个刚领了证的小恋人，做贼还差不多。
　　“啊——”巧巧突然倒吸一口气。
　　卜经理正站起来，手里还执着酒杯，对面那位先生西装里的白衬衫染了大半，葡萄红点点滴滴流下来。
　　卜经理抬起脚便走。

　　“家明？”巧巧喊我。
　　“什么？”
　　“你们经理真有魄力，那男人也是活该，一把年纪还出来玩。”巧巧露出良家妇女似的鄙夷。
　　“也许人家有魅力。”
　　“再有魅力也不能使坏？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几句实在听得耳熟能详，不像是巧巧，倒像我妈。
　　“那我也不是好东西？”我故作委屈。
　　“你例外你例外。”巧巧笑起来，“人家无心的嘛。”
　　“你别老数落男人，听着好像我欺负了你。”
　　“现在人都是你的了，”巧巧叹口气，“还不是由着你欺负了。”
　　“我怎么会欺负你。”
　　“家明，你不会像那个男人吧？”
　　“又胡思乱想。”我假作生气，要也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以后不出来吃饭了。还要被你怀疑。”
　　“那是因为我爱你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一时自觉责任重大。
　　一顿饭宾主尽欢，如果不是还要把文件送到卜经理府上。天下老板都一样，看不得员工舒服，请个假，她变着方也要把时间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