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枝记》子言未老

1、折枝

　　记事伊始第二次出逃。

　　一夜乱梦，身体一阵垂坠感。我挣扎起身，凌晨三点，家中空无一人。

　　我趿拉拖鞋，足踝无力；脑中一座钟，咚咚，太空；耳中嗡嗡，半阖目，太重。狭小的卧室，逼戾的客厅，房门锁不住过于割裂的感情，一块脏污的隔板欲盖弥彰——小腿踢踏时有磕绊，因此常年泛着青。迈过坎抬眼，褪色的中国地图扣死了斑驳的墙皮，曾经父母买它来贴上，充作黑夜华彩的眼睛。

　　不愿醒，额间沁出薄汗。身心都冷，于是不得不清醒。

　　眼眶酸涩，嘶嘶地滋出点水儿来。若眸子就这么活过来，我愿它是条凶恶的蛇——把墙皮撕扯开，剖出父母那对貌合神离的心，独牙撑开长长的颌，一口就能吞得干净。

　　昨夜剪刀砸在脚边，鲜血淋漓，父母忙把我提起来，争论的全是不相关的话——离婚！拆家！分孩子！林一真，擦掉那鳄鱼的眼泪！我们终究是为你才闹了离婚了，你怎么就只是看着？！

　　我的心在这晚确有一条蛇了，并未料到之后还会消化不良。分吧，我说，你们都一样爱我，只是眼前人再不让彼此痛快了。

　　爱情爱情，多少欲望假汝之名。

　　老旧的、绿色的独栋，拄着路灯侍在低矮的车站旁。一层的小门诊治死过人，无数家属的临棚是道道生死门。从独栋的左腋间拾级而上，二层的平台隔绝过往，四个细瘦伶仃的六层单元支在上面，我们都是它们的孩子。

　　六月中旬匪城入早梅，闷雷滚滚。我推开吱呀的窗，顺风遥望。雨是衰竭的婴，捂在乌云的呼吸罩里。刚换上的白衫牛仔裤裹着汗水腻住身躯。我讨厌流汗，可叹泥牛入海。

　　返回卧室拉开抽屉——多匆忙，钥匙都不记得藏一藏。户口本是不可能在的，我拿上了为数不多的现金。没人在意这场出逃了，我穿走了母亲最喜欢的涤纶长风衣，将身份证揣入口袋，封进防水袋的手稿被我双手交叉护在身前，踩上唯一一双白鞋奔下六楼，随我踏上平台的是一声惊雷，雨幕便轰然而下了。

　　自右向左，由高至低，平台的水泥筑起那刻就未抹平。我从最右边的单元迈开步伐，惨白的灯光兀自沉默，藏在水泥台后的车站被目光揪出，随狂奔的动作上下沉浮，长风衣的角愈发沉重，转瞬拍向左起第一个单元。没有犹豫。耄耋的老者，纵我爱我，我伏在他的肩头，风雨无阻地奔跑了十余载——怎会有犹豫？！

　　直到视线变换，心悸如铃，浑身似都湿透，我回手一摸，背后却是干的。

　　早梅一场阵痛，腐俎之寒，禁锢骨髓。

　　最好能迎来你想要的明天，蛇恐惧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