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言之唔唔

7、第 7 章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

　　——《病隙碎笔》

　　***

　　若问刘烟听到自己的声音温柔地叫“安琪”，而声源不是她，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刘烟大概说不出来。当下她那据说聪明的脑袋一秒宕机，整个脑子雾雾的。她知道尹安琪有个AI叫烟烟，可她不知道烟烟甚至用了她的声音。
　　刘烟低头看了眼还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尹安琪，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安琪，这你伴侣？”
　　尹安琪这才想起来烟烟是自己伴侣这回事，又这才想起来，刘烟刚刚才说过她不能接受多伴侣的事。尹安琪立刻动了动手指，烟烟转回助手模式，“呃，现在不是…”

　　其实刘烟无可争议，是妥妥的小三。人家BB(后更名烟烟)从尹安琪18岁注入芯片脑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尹安琪伴侣，到现在都二十几年了，放在旧时代，都快能庆祝珍珠婚了。虽说尹安琪是最近在刘烟那失恋了，主观上才忽然知道自己有个伴侣的。但客观上来说，她娶了个老婆，就算摆着不睡，老婆也还是老婆。
　　然而刘烟这无名无份的小三，一下咬着唇，耷拉着眼睛，“你没帮她订实体吧？”无助而委屈，尹安琪这色令智昏的，只怕还没遇过茶味这么纯正的美人关。
　　尹安琪虽从未听过拨浪鼓，但一秒学会了拨浪鼓摇头，“当然没有！”
　　刘烟的脸稍亮了一度，“她叫烟烟是吗？你还有个BB是不是？”
　　尹安琪连忙解释，“不是，她们是一个，我从头到尾只有这一个！”刘烟眼睛半眯，尹安琪吞了下口水，又澄清道，“可是我之前没…哎反正是这几天才是伴侣的！之前不算！”
　　刘烟脸色十分不善地斜斜看着尹安琪。很好，这才几天的功夫，刘烟去了趟医院，回家咳了几天，安琪不但有了个伴侣，且深情的很——“从头到尾只有这一个！”
　　呵，那还能留？！

　　刘小妾毕竟地位还没稳，本想软软哼一下撒个娇，哄着尹安琪抛弃糟糠之妻的。结果没忍住，哼成了一根冷冷的冰锥子，直甩到尹安琪脸上，“那现在还能不要人家的吗？还是你要负责到底的？”
　　尹安琪惊恐抬头，不要？！她没了“烟烟”可怎么活啊，她抹除了烟烟那不是杀了人家吗？
　　刘烟没好气，“不是要卸载了她，但不要伴侣模式行不行？就当你多了个朋友。”
　　尹安琪鸽子啄米点头，立刻叫，“烟烟，那我们不要伴侣模式了吧。”
　　刘烟的声音响起，“设置好了。安琪，你深呼吸一下，心跳有点快了。”尹安琪马上听话地做了几下深呼吸。
　　刘烟烦得喷了一口气。这死烟烟的声音可真TM像自己，而且也太温柔了，刘烟本尊都夹不出这么温柔的噁心音。

　　刘烟一抬头，语气不太友善，“那个烟烟，你换个名字行不行？”
　　刘烟的声音，“对不起，我的Admin名单里未能匹配你的声纹。”
　　刘烟嗤笑，“你的声音就是我的，匹配不了？！”
　　尹安琪连忙摸摸刘烟的手臂，“烟烟！你把刘烟加做Admin吧。”

　　于是烟烟更名，变回BB，用回从前BB的声音。伴侣模式移走了，连带BB在其他模式里的语气都没那么温柔了，尹安琪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刘烟倒是觉得挺好的，要这么温柔干什么，有她对安琪温柔就够了。
　　刘烟得了个Admin的权限，以后可以随时进尹安琪屋子，等于拿了钥匙了；可以随时绕过静音设置来联系尹安琪，等于是VIP联系人了；还可以随时看尹安琪的定位，等于可以做个无时无刻查行踪的控制狂女友了。
　　刘小妾踢走了原配，拿了实权，紧接着在芯片脑里翻翻找找，终于在个人资料的旮旯角落里找到了伴侣栏，把尹安琪的名字填了上去，一脸红红粉粉地同步给尹安琪看。
　　AI伴侣安装的时候都是自动并入资料的，这样手动自己设伴侣倒是新鲜。尹安琪在刘教授指导下，卷着手指，也在伴侣栏里填上了刘烟的名字。刘烟看着尹安琪同步过来的伴侣栏——刘…烟——她第一次这样由衷的欣赏自己的名字，熟悉的字形，陌生的快乐。
　　刘烟忽然想起那一句，无论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相爱相依，不离不弃，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而新时代的死亡，还离她们很远很远呢。

　　尹安琪拉了拉她，“那你呢？”
　　刘烟只有个芯片脑，没钱也没心情加AI程序，并没什么权限可给尹安琪的。“要不我把定位永远对你可见吧。”其实也是白搭，她芯片脑又不常开。
　　尹安琪想了想，“哦对了！还有紧急联系人。”
　　刘烟设置好了，摸摸尹安琪安抚道，“上次吓到你了，其实我来回就进了这么一趟医院。”
　　尹安琪想起刘烟那首遗书歌，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你总是病，心情不好又爱乱唱歌。”
　　“什么乱唱歌？”
　　尹安琪把那首《那日以后》翻出来同步给她，“还只唱给可可，我都没听过。”

　　当时刘烟唱完，蔡可可在旁边听着，芯片脑循例问她能不能共享，蔡可可习惯性地一挥手就共享到了所有人都能访问的云端资料库。
　　随时随地共享，把看到听到的所有东西都分享出去，是新时代的基本美德，有利于壮大完善资料库。
　　而刘烟正好相反，她不工作的时候，总是关掉芯片脑。她认真看的书，芯片脑不会知道，她写的笔记，新时代不配知道，她的所见所闻，不需要全世界来陪着看。隐私，可谓新时代最自私的恶劣品德了。
　　难怪刘烟的DD道德值那么低。

　　刘烟唱歌的那日还咳着，又哭着，歌喉实在不能听。蔡可可的芯片脑上传时无法把刘烟那天的残破嗓音修好，干脆优化成AI人声，根据旋律配上了伴奏。最后加了个标签，说是旧时代人“伊安”写的歌。

　　刘烟无奈一笑，“我不知道她发了出去。一首白痴歌，不听也罢。”
　　尹安琪小心地问，“这歌是你写的吗？”
　　刘烟理直气壮摇头，“不是我‘写’的。”她确实没写下来。
　　从前她也习惯在课堂上随口编些小儿歌，甚或带把吉他，教到哪唱到哪，不过为帮助课堂气氛活跃些。那些歌与词她自己从没认真记下，早已流失在岁月里了。而新时代流失了吉他，流失了“孵茶馆”，流失了美学伊始的27封信，流失了牡丹亭的情深，却字字记下她随口哭的几句失恋自怜，永世流传。刘烟默然。

　　尹安琪鼓着脸呼了口气，肩膀放松，“吓死我了，BB没找到那歌手，我们以为是你写的。”
　　刘烟回神，不禁失笑，“就算是我写的，怎么就吓死了？这歌不是什么鬼故事吧？”
　　尹安琪扁了扁嘴，“你干嘛要唱一首自杀歌，让人很担心的。”
　　刘烟自己都怀疑自己了，快速扫了眼歌词，“哪里有写自杀？”
　　BB把那些“人要先走/等结局没以后/化成离歌/我不在你左右”的关键字都划了高亮给刘烟看。刘烟失笑，这断章取义，绝了。她拉着尹安琪坐到床边，眼前同步着歌词。刘烟指着第一段：

　　荒凉旅途中一场偶然的邂逅
　　只怕日历撕不到最后
　　茶未凉而人要先走
　　沉沦你温柔 染满一身泥垢

　　“这是说，两个人偶然相遇，歌者喜欢上对方了，但是怕不能和对方长久，以后只能在回忆里沉沦狼狈。这就自杀了？”刘烟往下拉到第二段：

　　明月照过那一池幽夜的深沟
　　花好月圆而我低了头
　　细细数一掌心红豆
　　等云卷云收等结局 没以后

　　“明月照沟渠。歌者知道对方是喜欢自己的，但她不能给对方回应，只能默默数着自己的相思。而她们之间最终也只会等来一个句点、一个结局，不会再有以后了。但也不至于自杀吧？”
　　尹安琪皱了皱鼻子，“到底谁写的，干嘛这样写。”
　　刘烟顺着她骂道，“就是，白痴！难怪这歌不出名。”
　　尹安琪拉到最后一段：

　　回到那日赶在你泪流前头
　　你问是否 是否
　　我还是会说没有
　　只能够没有

　　尹安琪问，“写歌的人其实是喜欢对方的，却说没有喜欢，在推开人家。是吗？”尹安琪皱着眉，这歌词，真的挺刘烟的。
　　刘烟挥走了她们面前的歌词，抱住尹安琪，“可能是吧，谁知道那白痴在想什么。”
　　尹安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怎么觉得这白痴这么熟悉呢？像不像我们认识的一个人？”
　　刘烟谄媚地笑着，“你都认识什么人啊？我建议你别跟她做朋友了。”
　　尹安琪挑眉，“哦，那怎么办呢？你帮我把她赶出去？”
　　刘烟马上把她抱紧了些，捏着夹子音，“别嘛～人家这么白痴，你不要她，没人要了～”声音敲可爱，刘烟自己的手臂立刻捧场地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尹安琪忍着笑，“那你自己说别跟她做朋友。”
　　“做什么朋友，你想跟我做朋友？”刘烟笑着凑了过去，尹安琪一扭头躲开了，推了她一下，“我不亲白痴～”
　　刘烟嘟着嘴，转转眼珠想了想，张嘴就来，

　　回到那日赶在你泪流前头
　　你问是否 是否
　　如果我还说没有
　　那我是只狗～

　　“安琪，白痴治好了～”
　　尹安琪一脸笑开了，手上还是推着她。刘烟又想了下，表情认真了些，柔声轻唱道，

　　重来一次当我不曾推你走
　　能不能不放手
　　与我同尝喜与忧
　　一生共白头

　　刘烟的笑容收起来了，于是这段歌词，只能是认真的了。尹安琪想，刘烟怎么动不动就一生一世，好像尹安琪在她心里就真的无可取代了似的。其实可以取代的啊，AI安琪就绝对比尹安琪完美，还不会生气，也不需要刘烟冰天雪地地跑来哄。
　　然而刘烟的唇已经贴上了她的，尹安琪闭上眼睛，感受刘烟无比珍惜地描绘着她的唇型，感受刘烟和她的舌头嬉戏追逐时微微的兴奋颤抖。好像刘烟紧抱着尹安琪这件珍宝，从此再无别的所求了。好像尹安琪真的是独一无二的。

　　好不合理啊。荒唐得尹安琪睫毛微微颤抖，无理的泪差点就要流出来。

　　***

　　尹安琪要送刘烟回家，刘烟才刚确立关系，不是很想走，“安琪，你是要忙了吗？明天什么时候去工作啊？”
　　尹安琪的工作时间和地点很弹性，她大部分的同事都是无实体AI，根本不需要一个实体办公室。市中心那栋决策局大楼，尹安琪一次都没踏进去过。那大楼主要是用来接待人类公众，让他们能够旁听决策讨论会议的而已。
　　尹安琪解释道，“我除非有公开会议，不然没有特定工作时间的。而且现在还哪有人需要规定地点工作…”她忽然停住，呃，好像底层的工作还是很受物理地点限制的，比如可可，比如刘烟。
　　刘烟仿佛一下陷入了沉思。尹安琪咬了咬唇，她只是一时忘了，她真的没有看不起其他阶层的意思啊！尹安琪怯怯拉着刘烟的衣袖，“刘烟…”

　　刘烟抬起眼，脸上挺严肃的，眼睛里却闪着一点戏谑的光，“那你上一次来酒吧，其实是从家里直接过去的？”
　　刘烟好像没生气？尹安琪乖乖点头，“是啊。”
　　刘烟云淡风轻笑了笑，“那之后你也没打算去别的地方了，就只是去找我的。”
　　尹安琪不自在地挪了挪，“我就是随便去坐坐，干嘛？”
　　刘烟拉过她松松抱着，“没干嘛，只是想起你随便出门穿的一身露肩露腰小短裙细带高跟鞋，挺好看的。嗯，虽然肯定是随便挑的，反正又不是去见谁。”
　　尹安琪一手推开她，“是BB给我挑的，我不知道！”
　　刘烟抬头对着空气诚心诚意大赞，“BB，你可以啊，眼光挺好的。”
　　BB实事求是谦虚道，“没有没有，是安琪说要甜的、亲和的、性感的，要让你跟她多说两句…”
　　“你闭嘴！我没说！”
　　BB马上自我纠正，“是，安琪没说性感，只说要露一点，但确实说了不要露乳g…”
　　刘烟噗一声，“行了行了，BB，谢谢你了。”再说真要炸了。
　　已经炸了。尹安琪一顿啊啊啊啊，打不了BB，全打在了刘烟身上。所以说，有时候还是无实体好啊，躲开了多少物理伤害啊。

　　尹安琪气呼呼地扯着刘烟要出门，“别说了！你明天还得工作吧？快回去！”
　　刘黏人精双脚粘着地，“唔～不急呀，我工作时间也很弹性的。你要是有空，我再陪你一下。”
　　“在哪陪不是陪，我送你回去呀。”在车上还有十几分钟呢，让BB慢慢开好了。
　　刘烟一笑，原来安琪是要去她那。现在都快半夜了，到了都差不多该睡了。回刘烟那也好，这里又小又空，什么都没有，还不如回去。有小爱在，至少有口饭吃，饿不死安琪那香菜胃。刘烟摸摸尹安琪手臂，“那你多穿些，别冻着了。”
　　“你才多穿些，娇滴滴的。”尹安琪惯性地为反对而反对了一下，才忽然反应过来，诶？她又不下车，一路上都恒温的，在哪能冻着？
　　刘烟刮了刮她鼻子，“那你带些洗换的衣服，我那衣服不多。习惯用的洗漱东西也带上，我那没有备用的，三更半夜的也没处买。”
　　尹安琪一愣，还要洗换？她要去多久啊？
　　刘烟也想知道，“对了，你来多久呀？”尹安琪一抬头，看见刘烟眼里那点子闪亮亮的光芒。要是尹安琪没解读错，这亮晶晶的目光是不是叫满怀期待啊……
　　尹安琪的良心顿时有点痛，实在说不出一句自己连车都没打算下。刘烟善解人意道，“要不我们先拿一晚的吧。明天需要再回来拿，也不远嘛。”
　　BB问，“安琪你要什么样的衣服？”
　　“呃…”尹安琪根本不知道出门过夜拿衣服是个什么概念。
　　刘烟立刻抢答，“BB，拿身厚的、暖的、舒服的。”她摸摸尹安琪的背，“别搞那些甜的性感的啊，我那儿不恒温的，就只有一个小暖炉，开久了又干。你穿什么都漂亮，穿不穿都漂亮的。”刘烟一抿嘴，嗯，那肯定还是不穿更漂亮。

　　刘烟身后的墙壁凸起两扇门，向两旁移开了，吓得她抱着安琪立刻往旁边一闪。墙后安静地卷出长长一排衣服来，一直卷一直卷，直到刘烟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长串的架子完完整整地围住了尹安琪这房间的四面墙。全是外套，上衣裤子裙子一概未见。
　　BB说，“刘烟，你的偏好数据不多，我不能精准理解你对‘舒服’的定义。麻烦你先挑一次，我会根据你的选择设定权重。”
　　尹安琪反手随意地拨了拨身后各式各样的外套，“舒服就是软软的，这都不知道～”
　　BB秉着科学求真的精神，“‘舒服’很有歧义的，可以是你穿在身上宽松柔软，谓之舒服。但因为指令是刘烟下的，那就可能是穿在你身上，她看着舒服，或者她摸着舒服。如果是触感上的舒服…”
　　刘烟噗哧一笑，尹安琪吼道，“BB你闭嘴！”

　　结果帮尹安琪准备一晚过夜的衣服，搞了快一个小时。最终刘烟选了件厚厚软软的外套，吊着那外套的衣架子一下消了磁力，衣服啪一声落到衣架底下的垫盘里。几百件外套排着队缓缓卷回墙后。
　　选完了外套选睡衣，睡衣还分睡裙睡袍上衣睡裤。选完了睡衣选明天的常服。还好尹安琪懒，说不要帽子围巾首饰了，也不准BB把内衣卷出来，不然今晚刘烟直接留宿安琪家得了。
　　刘烟叹为观止，“你衣柜不能比房间还大吧？那你家得多大啊？”
　　其实尹安琪一直以为衣柜比房间大是很正常的。可是那晚她走进刘烟房间，看见那个比自己首饰柜还小的小衣柜，跟个旅行箱似的，放十来件衣服就满了。尹安琪讪笑一下，“也…也没多大呀。”
　　BB附和，“除去车库，只有一层楼。”
　　刘烟眼睛一睁，“你们这儿的一层楼？！”她们这栋楼可占了整整一条街啊。
　　BB说，“是啊，楼上楼下都不是我们的。安琪东西不多，收拾整齐些，一层也够了。”

　　车子从车库开出，刘烟终于带着尹安琪离开了这又小又空，家徒四壁的可怜小房间，往富裕的小康之家康桥426奔去。
　　天空连日大哭，此刻雨终于停了。新区马路上的鲜花绿树一如既往的美丽，既没有被雨洗过的清新，也没有被雨淋过的可怜。路面吸收了雨水，湿淋淋地亮成一片，五颜六色的投影化了水，滩在地上晕成粉粉的红、油油的绿、迷幻的紫，晃荡到尹安琪的脸上眼里。尹安琪趴在刘烟身上往窗外看那熟悉又陌生的景色，眼睛里的颜色活蹦乱跳，轮换着闪烁不停。她抬头看一眼刘烟，见刘烟还在专注地看着自己，多么舍不得似的。尹安琪眼睛一弯，又扭头去看外面，小朋友郊游似的兴奋。刘烟笑着亲了亲她头发。
　　尹安琪立刻捂着自己的头顶往后缩，“唔别亲～”今天还没洗澡呢。
　　刘烟本来只是顺势地亲一下，尹安琪一躲，她偏要追过去再亲了一下。尹安琪连连退到车座另一边，一手捂着头发，一手挥开刘烟，腿腿还象征性地踢了两下。一个硬是要亲，一个硬是不让亲，刘烟压到了尹安琪身上，尹安琪挠痒痒似地在刘烟身下扭来扭去。
　　抖不尽的笑声，用不尽的高兴，没有因由，不需要因由。窗外的缤纷灯光潺潺流过，在刘烟背上抹过一道道彩虹。

　　康桥426的前院一地狼藉，全是连日来雨水打落下的碎叶碎果子。刘烟一手拖着个大大的行李箱，另一手背在身后牵着尹安琪。安琪那双小高跟，要是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枫香果子，准得扭到。
　　蔡可可正送走最后一桌熟客，几个客人看着刘烟，惊奇道，“刘烟你去旅行了？！”摆着芯片脑的沉浸风景不看，费时费力地真人走去旅行，这事确实只有刘烟干得出来。但是刘烟居然有钱去旅行吗？
　　蔡可可探头出来一看，也惊了，“烟烟，你要搬了？”那行李箱，塞进刘烟的全部家当，把刘烟折一折塞进去，估计也够。
　　刘烟无奈一笑，“不是，是安…”
　　“可可～”刘烟身后跟着个人，刚才完全被她挡住了，现在众人才看见。哦，不是刘烟要悄悄来或悄悄走，是她买到伴侣分房租了。
　　擦！连刘烟都能买到伴侣？！AI实体也有新年促销打折的吗？

　　尹安琪走到刘烟旁边，拉了拉行李箱，“我帮你吧。”
　　刘烟拨开她，瞥了眼她的高跟鞋，“小心等一下扭到脚。”
　　众人全体呆了一秒，随即整整齐齐地盯着尹安琪，等着她转头给个正脸。刘烟冷笑了下，一手把尹安琪揽到自己怀里，“不用扫了，这我伴侣。都回家去～”
　　真是刘烟的伴侣啊？！这样的伴侣少说得几千万吧？“刘烟你没黑程序抢钱吧？”
　　“说什么呢，人家是人类。”
　　“哦哦，”众人松口气，“人类伴侣，那为什么不能扫！”谁要你的人类，大家要套个AI模版而已。
　　“不行！”刘烟脸黑。
　　尹安琪靠在刘烟怀里，袖子捂着半张脸不给扫，娇羞一笑，声音嗲嗲地埋怨道，“那么多人扫，弄得我的AI版现在都升到一千多万了。哦当然，我说的是无实体版本。”

　　恨不得戳瞎自己一秒关闭芯片脑的众人终于回家了，刘烟和蔡可可以及脱了高跟鞋的尹安琪，三人合力才艰难地搬了那大大的行李箱到楼上。小爱听到动静，从房间里出来，“安琪搬进来吗？我们需要给你添点什么？”
　　尹安琪说，“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玩玩。”
　　刘烟扭头看她，玩玩？
　　尹安琪一秒改口，“来住一…”刘烟安静地看着她，尹安琪二秒改口，“一…阵子？”
　　刘烟笑了笑，把她的行李箱平放在房间门口，“安琪你先进去吧，等一下我把你今晚要用的东西拿进去。”箱子根本进不去房间。
　　蔡可可要帮刘烟收拾东西，小爱连忙推着她进房间，“可可，这么晚了，快进来洗澡睡觉。”人家刚和好，多少误会等着解释清楚，等一下激动起来，那俩人没什么，可可在旁边又得跟着难过。
　　蔡可可看着地上那大箱子，“可是东西好像很多啊。”
　　刘烟蹲在房门拉开箱子拉链，摆摆手，“没事，你们睡吧。”
　　蔡可可不放心，“那今晚得弄到什么时候啊？”
　　小爱贴在蔡可可耳边，“看你想弄到什么时候啊～”
　　刘烟埋头收拾东西，古人耳朵功能有限，没听见没听见。尹安琪抿紧嘴转开眼，很明显而不经意地挪远了两小步。珍爱生命，远离狗粮专区。
　　蔡可可脸红红且无声且迅速地，一秒进了房间，门快关紧了才丢出来一句，“晚安晚安！”

　　刘烟淡定回了句“晚安”。尹安琪站在刘烟背后，眼睛扫了一下房门，识别不出来。尹安琪皱了皱眉，是不是对焦问题？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再扫了一下，房门岿然不动。
　　尹安琪扁了扁嘴，“刘烟～你没加我权限。”她BB都加刘烟做Admin了，但刘烟家竟然对她不开放。
　　刘烟抬头，见她还站着，“什么权限，你不进去？我没锁门的。”刘烟站起来开了房门，递给尹安琪一套睡衣和一大包洗漱用品，“你先洗澡吧，浴室在那。”刘烟指了指房间里的浴室门。
　　其实也是多此一举，她房间里除了房门就一扇浴室门，又不像安琪家隐形门那么多。

　　尹安琪盯着刘烟打开的那扇门，刘烟刚才手一碰那个圆圆的金属球，门开了。原来刘烟房间是触控的。好玩～她好久没碰过触控的东西了。尹安琪抱着一堆衣服杂物，走到浴室门前，指尖碰了碰突出来的圆圆的金属球，一脸期待地看着门。门没动。
　　尹安琪歪了歪头，不会是纯热能触控吧？多少年前的东西了，现在还有人用？尹安琪捏了捏手心，让自己的手热一点，一手握着那个圆圆的金属球。金属球好像被她握暖了些，但门没动。
　　刘烟站在房门死死咬着唇，不敢笑，“安琪，扭一下试试？”
　　不能吧？进个浴室还带跳舞的？尹安琪不可思议地看着刘烟，刘烟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尹安琪怒道，“你骗我！你刚才也没扭，这是指纹的吧？你就是没加我权限！”
　　刘烟冤枉，“我扭了呀，你没看见？”刘烟伸手一扭门把，浴室门开了。尹安琪僵住，刘烟忍着笑拉她进浴室，握着她的手在门把上转了一下，“看见没，你转一下它的闩就进去了。”
　　尹安琪手指动动：「BB，闩是什么？」
　　BB立刻翻了资料给她看，还带动画图示。
　　刘烟伸手扭了一下洗手盆前的水龙头，“往左转，开水，往右转，关水。用完要记得关水。”
　　尹安琪立刻口头笔记，“BB，要记得关水。”
　　BB显示：「我没实体，关不了，但我可以提醒你。」
　　刘烟笑着叹气，拉她去马桶旁边，按了一下冲水按钮。马桶里卷起一阵巨浪漩涡，轰隆隆地往下冲刷而去。十来秒过后，马桶里剩下一小滩清水。“上完厕所就这样冲走它，你家的马桶是不是也缩到墙后的？”
　　尹安琪呆呆地点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惊心动魄的冲水奇观。
　　刘烟一脸认真地指着淋浴室，“洗澡怎么办呢？那个挺复杂的。我帮你洗一次，你学学？”

　　尹安琪的一个澡，洗了一个多小时。还真是刘烟帮的，不过刘烟也毫无福利可言。她背对着淋浴室，声控尹安琪洗完了她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澡。

　　尹安琪惊呼，“下雨了！”
　　“就是这样的，这不是浴缸。你站在那雨下面…”
　　“好冷！BB！”
　　“你站远点，等等它。BB控制不了的。现在暖了吗？”
　　“好热！”
　　“往左扭一点。”
　　“哪扭？刘烟，不要笑！”
　　刘烟的背颤颤颤，“手，手扭一下。”
　　“好了，我湿了，然后呢？”
　　刘烟噗一声，“那我进去行不行？”
　　“你进来干什么？我真的很湿了，然后呢？”
　　刘烟捂着脸，抖抖抖，“哈哈哈你左上角那个瓶子，绿绿的，手掌摊开放过去就会感应出洗发水，抹到头发上，搓搓，搓出泡泡，冲走…”
　　“啊～”
　　“怎么了？！”
　　“别别转过来，没事…”
　　……
　　“冲走身上的泡泡了是不是？关水，水龙头往右扭。”
　　“刘烟，我还是湿的，然后呢？”
　　刘烟一身都笑红了，“你推开门，旁边有条浴巾，白色的。包身上，包好了告诉我，我帮你擦干。”
　　尹安琪在她身后窸窸窣窣地弄了一会儿，“唔…”
　　“我转过来了啊。”
　　刘烟一转身，尹安琪围着浴巾贴到她身上，头发湿湿的，身上湿湿的，但很软，哪儿都很软。一身温热的水汽，沾染得刘烟也里里外外的湿了。

　　刘烟一手搂紧了尹安琪，一低头，看见尹安琪的眼睛红红的。刘烟的唇下不去了，抬手轻轻抚着尹安琪眼帘，“是不是刚才洗发水进去了？”
　　“刘烟…”
　　“嗯？”
　　尹安琪想说，在你家洗个澡真的太艰难了。她想说，刘烟，以后你来我家洗澡吧。你可以在樱花飞舞的温泉里喝绿茶酒，可以在罗马女神像下呼啦啦玩小黄鸭。水不会烫也不会冷，人躺进去就行，不用自己动，洗发水根本不可能进到眼睛里。
　　尹安琪沉默了一下，仰起头对刘烟笑了笑，“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

　　吹风机原来能这么吵，仿佛有台巨大的旧时代战机在尹安琪耳边不断轰鸣，刘烟的手指轻柔地穿插在尹安琪的发间。围绕她们的世界一片战乱，呼呼的火焰热风燎过。但尹安琪此刻踢着腿勾着刘烟，脸贴在她胸前，觉得脑袋暖暖的，一身都暖暖的。
　　刘烟站在床边，低着头，五指托起一缕长长的头发，一点点吹干。干爽的发丝飘散，离开了她的掌心，刘烟又托起下一缕头发。
　　尹安琪闭着眼睛，唇边的笑意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喜欢你帮我吹头发～”家里的干发机不会这样撩起她的发，一缕一缕地摸过去，在她的每一根发丝上沾上一点柔情的味道。
　　“以后我在的时候，都帮你吹头发。”刘烟笑了笑，尹安琪在她胸前默默的。对啊，刘烟不会总是和她黏在一起的。刘烟有刘烟的生活，尹安琪有尹安琪的工作，就算她们能够黏着，刘烟也未必想总是黏着。

　　等尹安琪躺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凌晨了。刘烟家的被子竟也不是智能的，其实智能的被子原理多简单，不过是在被子四角加入些磁力，对应床边的四个定点。早上起床，被子四角自动匹配床的四点，一撑，铺好了；晚上睡觉，人躺进去以后被子四角对应不同的四点，一拉，盖好了。尹安琪自然是可以自己手动盖被子的，她只是躺着等了两秒，才想起来刘烟家什么都需要手动这件事。她刚想拉好被子，刘烟快步走过来，把被子给她掖好了，“快睡。”
　　尹安琪捏着被子顶，想问刘烟的被子能不能调重量，她喜欢重一点的被子。但她没敢问，这一整晚她已经显得很白痴了。

　　刘烟见她像小仓鼠一样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盯着自己，忍不住伸手逗了逗尹安琪长长的睫毛，撩得尹安琪眼睛痒痒的，一阵乱眨。刘烟轻轻拍了拍尹安琪的被子，“睡吧。”
　　刘烟一拍，被子仿佛加了点重量，又和纯粹的增重感觉不太一样。尹安琪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瓮声瓮气，“唔，你再拍拍。”
　　刘烟笑着又轻轻拍了两下，弯腰在尹安琪额头上一吻，“我去洗个澡，很快回来，你先睡。刘烟进了浴室，里面很快传来下雨的声音。
　　尹安琪动了动手指：「BB，以后我的被子也要这样拍拍。你记下了吗？」
　　BB显示：「记下了刘烟的力度和幅度，可以试试在被子的定点加强幅震动，模拟手拍触感。但是额头吻无法模拟哦。我知道你喜欢，刚才刘烟亲你额头的时候你催产素上升了。」
　　尹安琪嗯了声。没关系，一步步完善吧，现在有拍拍被子就很好了。

　　刘烟极速洗完澡，躺进被子里。房间里的灯都关了，一室幽暗微凉，床尾的小暖炉在嗡嗡地散着热风。尹安琪贴在刘烟怀里，双手插进她凉凉的发间揉来揉去，感受其间的水雾气息。刘烟闻起来，像一株森林里刚淋完雨，还没甩干露珠的绿色小植物。

　　刘烟轻轻拍着尹安琪的背，压低声音问，“冷不冷？”
　　尹安琪摇摇头，窝在她颈边闻了闻，手指在刘烟背后动了几下，贴紧一点，又用力闻了闻。刘烟被她的呼吸搔得痒痒的，发狠地亲了尹安琪脸颊一下，带着一丝溺宠的惩罚力度，“动来动去，干嘛呢？”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香水吗？”也不像上次闻到的那个青松薄荷味，那瓶香水尹安琪家已经有了。
　　刘烟轻笑，“哪有什么味道，沐浴乳吧？”刘烟的手在尹安琪身后慢慢摸着，犹豫着问，“安琪，我一直想问，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
　　尹安琪的手指在刘烟背后飞快地动着，听见刘烟叫自己，一下回过神来，“嗯？什么喜欢？”
　　刘烟皱眉，“你在和BB说话？”
　　“嗯，”尹安琪的手不动了，贴着刘烟舒舒服服地闭起眼睛，“好喜欢你摸摸我的背，你继续～”
　　刘烟笑着搂紧了她些，一下一下地扫着她的背。
　　尹安琪的声音懒洋洋的，应该快睡着了，“我让BB记住你的力度了，她说家里的被子也许可以模仿这种触感。明天我要记得去浴室识别一下你的沐浴乳，让BB调出你身上的味道来。她挺厉害的，上次连你房间里的空气味道都调得出来。”
　　刘烟手一顿，就是说，她在安琪身上留下的触感，她在安琪耳边留下的声音，她沾染到安琪身上的所有气味，全都会一分不差地传给BB，再由BB拆解分析出力度和成分，然后给安琪复制出刘烟的每个部分来。

　　尹安琪抬头，轻声说，“晚安，刘烟。”
　　刘烟说，“安琪，我想亲你。”说得像个宣言似的，一字一顿，无比清晰。
　　尹安琪笑了一下，凑了过来，但想亲人的刘烟立刻往后退开了点，“我亲你，BB也能感应到吗？”
　　“能。可是她说没有实体复制不了亲吻，额头吻也不行。哎…”
　　刘烟沉默。所以安琪是要求过BB复制刘烟的吻的，安琪只差个实体，就能得到两个，甚至更多的刘烟了。
　　“刘烟？”尹安琪摸摸她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刘烟的表情。不是要亲亲的吗？
　　刘烟前言不搭后语，“你睡觉还开着芯片脑？”
　　尹安琪一笑，“当然了。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会关芯片脑的人，你真的好特别哦。”
　　刘烟的语气有点冷漠，“我不特别。”独一无二才叫特别。她本来可能是特别的，但很快就不是了。
　　尹安琪直觉刘烟的情绪不太对，但刘烟没再说话了。尹安琪连忙问BB，BB说刘烟关了芯片脑，就算不关平常也不会同步身体数据到资料库里。单靠观察刘烟的表情来判断她的情绪，其实BB并不比尹安琪精准多少，何况现在还关了灯。尹安琪有点不安心，虽然眼皮都打架了，还是让BB赶紧帮她查伴侣间的相处之道救救急。
　　刘烟近在咫尺，但尹安琪终究没开口问刘烟为什么好像很落寞的样子，只是努力地在刘烟背后不停地挥动着手指翻着脑中的资料。

　　刘烟有一个寄托了无尽柔情和期盼的晚安吻，想要给安琪，只想给安琪。她给出的触感、湿度、温度和声响，会共同组合成一个满怀爱意的吻。但如果把这个吻反向拆解成这些零散的部分，那深藏在背后的爱意就没有了。
　　如同一个人是由头和四肢组成的，但当这个人被锯开，变成一个头和四条肢体，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刘烟闭上眼睛。她抱着安琪，但安琪那么忙，忙着把昙花的一现变成永恒的无数遍，于是安琪没空发现，眼前的昙花沉默着低了头，合上了舒展的花瓣。直到尹安琪终于在“如何能让昙花永生”的资料中睡着了，刘烟才安静地睁开眼睛，遥遥望着窗帘缝外那一轮若隐若现的圆月。月亮好像很圆，又好像缺了一点点。

　　如果今晚的是完满的圆月，刘烟会很开心的。因为这是她们的第一晚，人月两团圆，是很好的寓意。
　　但安琪也许会说，你喜欢圆月吗？我们可以每晚都看着圆月入睡呀，BB的投影很厉害的。
　　刘烟想，安琪也许已经无法理解，一轮圆月的美满，是在新月缺月残月弦月之后才成立的。这不是安琪的错，这是刘烟的不可理喻。她不该在一个能轻易得到完美的时代里，追求一轮久久才肯圆一次的月亮；她不该在一个以满足欲望为善的年代里，追求一份无惧遗憾的独一无二。她更不该在尹安琪熟睡以后，才轻轻在她的额头落下那个无比珍重，只属于尹安琪，而尹安琪却永远不会知道的，她们的第一个晚安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