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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那些成功的人要比别人更明白,其实登山并没有惟一或是固定的路线,有多少登上山顶的人,就有多少条路。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

      车窗外往后缓缓流动着投影街景,今天风大,投影的树也跟随着风势摇曳不停,路两旁的江面泛起如浪的皱褶涟漪。车前的道路笔直无尽头,远处一串连绵的山脉一直延伸到极目处。刘烟耳边的风声狂怒地刮过,刮得天地都仿佛要大震。车子仍开得很稳,但听着那大风的怒吼声,还是觉得一阵让人心惊的地动山摇。
      刘烟想起那年——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三年多前的事——学校组织小旅行,到附近的海边住两日。刘烟凌晨叫醒了十来个昨晚才一起偷偷party到半夜的学生,摸黑爬到海边的大岩石上等日出。结果等了半日,海上除了冻死人的风浪,天边没有丝毫要亮的迹象。刘烟和身边一众年轻人一起拼命搓着肩膀,嘶嘶抽着气,直到太阳从她们背后高高的山脉后升起,照亮了整片海滩。
      学生们的嘲笑声响彻清晨的海岸,刘烟恼羞成怒,“笑什么笑!你们坐了那么久,也没人发现这海向西啊。”
      一个男学生大笑,“你半夜不睡爬起来要看日出,这么浪漫,谁敢打断你。”
      另一个女学生立刻接口,“等待是最积极的追逐啊,不愧是咱们最文艺丧的教授。”
      “行行,那回去每人以‘最积极的追逐’写一篇审美主题论文,十页起!”
      “啊!刘烟烟~”
      “叫教授!”
      “烟烟烟烟~~”

      天上的云一片片叠起来,远处一片大云极快地飞到中间,将原有的云都压了下去,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厚重得快要窒息了。刘烟的目光随着窗外的投影流淌,从安琪新区的家到康桥426,几分几秒后有个右转,几分几秒后又有个路口,都已经储存到她的肌肉记忆里了。
      第一次刘烟从安琪家回自己家,一步一步地走在黑暗的街道上,投影和路灯对行人没有感应,路上唯一的光,是黑夜中亮得耀目的巨大月亮散发的银光,均匀地点在片片飘洒的雪花和雨滴上,整个世界如同一个晶莹的雪花玻璃球。当晚的刘烟,很愿意死在里面。
      然而她没死,春天却不由分说地来了。世界没有变得更真实,也没有变得更虚幻。但她的世界变得更好了,也许是她开始享受虚幻的缘故。

      “养老院在右前方。”导航的声音,车子慢慢停在了路边。刘烟动了动手指给小爱发信息:「我在养老院外,安琪的车子。你下课就出来吧,一起回家。」
      刘烟挥掉了信息框,闭上眼睛浅眠一下。今天她生日,昨晚从安琪身上拿礼物拿了大半夜,今日午后才醒得过来。一醒来就被安琪拉起来换衣服推了她出门。刘烟都惊了,怎么生日还能被踢出门,难道昨晚真的过分了?

      尹安琪挡着电梯门,探身出来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吻,“刘烟,我再送个礼物给你。”
      刘烟一笑,“今晚你去我那儿给,还是我自己过来拿?”
      尹安琪打了她一下,“不是那个!”继而认真想了想,唇再次贴到刘烟的唇上。择优基因那长得不合常理的睫毛微微震动,直颤到了刘烟的眼下,“很想送这份礼物给你,但礼物不是为你才做的,别吃醋呀。”
      刘烟点了点她鼻子,“跟你今天的公开会议有关吗,所以才踢我走?”
      “哪有踢你走,是让你赶紧回家找朋友玩,生日嘛。”
      刘烟双唇含住尹安琪的唇抿了抿,尹安琪痒得一缩,腰后立刻被搂住了。电梯门开得久了,发出哔哔的警告声。刘烟笑起来,握住尹安琪的双手,堵住她的唇,就不让她关那烦人的警告声。
      刘烟的眼睛闭了起来,舌头钻了进去,在两人的脑袋里卷起一阵白雾混沌,混杂着哔哔哔哔的背景音,如同两人在人类文明的废墟上接一个世纪末的悠长的吻。

      刘烟耳边响起一阵轻轻的说话声,细细尖尖的,听着像个小朋友。她不必睁开眼都知道,自己肯定做梦了。新时代没有小朋友,人类小孩在18岁前都在实验室里专注地刺激着脑神经、输着营养剂呢。但就算是那些无意识的孩子也不多了,当人能够设置一个完美的AI孩子,又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地生一个不完美的孩子呢?
      那点说话声还在持续,零丁的一点点,若有似无。刘烟慢慢睁开眼,缓了好几秒才想起来自己在安琪的车子里,而车子停在养老院外。脑袋沉重,看来她真是睡着了,至少睡了几秒。小爱还没出来。

      养老院在旧区的边缘,旧区在整个城市的边缘。在社会边缘的边缘的养老院,围着厚厚的矮矮的墙,大门前沉重的铁闸半开着一个小口。铁闸后是一片大空地,后面一栋寻常的三层建筑,平平整整。楼前种着一排树,纤细的、微微扭着的树干。这城市真是哪哪都爱种枫香树。

      厚厚的矮墙边蹿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身边围着一圈飞起来的投影卡片。她把卡片挥到地上,伸手拨来拨去,自己对自己说着话,像是在给卡片分类。
      刘烟一惊,真的有个小朋友?!
      她打开车门走过去,在铁闸外蹲下来,定睛一看,卡片分成了三个九宫格,27张小卡片,每张卡片上都写着一个单词。
      那小女孩看身形,大概不到十岁。刘烟尽量捏出点夹子音,“你在玩什么?姐姐在等人,可以陪你玩吗?”
      小女孩扭头看她,额上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她把刘海拨开,识别出了刘烟,用了超长的0.026秒读完了刘烟的生平和过往论文,“哦!你是旧时代来的。”
      刘烟一笑,“是呀,我是古人。”
      “跟我奶奶一样。”小女孩点点头。
      “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小女孩扯起一个老成的无奈礼貌笑,“你们旧时代的人都不习惯识别别人,什么都要问,还说自己这是礼貌。”小女孩把脸对着刘烟,刘烟识别了她,“你…原来你是AI人。”人类的小朋友已经够神奇了,居然还有个AI的小朋友。AI身体又不能长,那以后还得换身体?
      小女孩说,“我是奶奶设置的。”

      刘烟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卡片,“这些是什么呀,单词卡吗?”作为单词卡来说,这些单词可有点抽象啊,什么理性、形象、物质的,单词卡不该是香蕉、苹果、雪梨吗?就算是新时代,也该是芯片、实体、运算模式吧?
      小女孩笑了一下,“你对AI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AI人是没有年龄、不用成长的。你几十岁还玩单词卡吗?”
      刘烟失笑,“对不起,我看着你身体小,以为你是小朋友的设置。”
      小女孩一笑,“我确实是小朋友的设置,奶奶喜欢我保持好奇,但我有正常AI的运算能力。这身体是有个研究员好心,反正小孩的实体没有人买,他就把当初研究的这个模版送我奶奶了,不然奶奶哪买得起。”小女孩想了想,又说,“我奶奶说她不想看着她的孩子就这么死了,所以她设置了一个我,继承她的孩子。”
      刘烟微微垂眸,“我很抱歉,你奶奶一定很爱她的孩子。”
      “那当然,她一生的精力都投到孩子身上了。”小女孩说着拨了拨地上的卡片,把几张卡片换了个位置。刘烟一愣,换了位置后,三个九宫格的分类变得明显了——左边的一堆是物质世界,右边的一堆是理性思维,那中间的一堆就只能是…“美学?”
      小女孩抿嘴一笑,“准确来说是审美教育,你看得挺快的嘛。”
      审美教育,27张卡片,27个章节。“《美育信集》?!”

      小女孩点点头,伸手点了点其中一张卡片,卡片翻开变大,成了长长的一条长方形背景,上面一行行的字。小女孩跟着卡片上的字念道,“美是超越时代的,伊甸园是道德的乐园,乌托邦是理性的乐园,而游戏,是美感的乐园…”
      《美育信集》,不是烧掉了吗?

      小女孩见刘烟整个人石化了,伸手穿过铁闸,推了推她,“醒醒~”
      刘烟回神,深深吐了口气,“真没想到,还能看到原文。”
      “我把它做成投影了,投影属于视觉艺术分类,不属于信息分类,所以不会被简化,也不会被你烧掉。”小女孩朝她一笑,点了点自己脑袋,“奶奶很注重优化我的投影功能,以后我要做一个投影世界,把她的孩子应用在里面。”
      把孩子应用在里面?刘烟微笑附和,“那你是那个世界的上帝了。”
      小女孩点点头,欣然接受了上帝的称呼,“嗯,我把你也放里面吧,奶奶应该会很开心的。”
      “虽然不是真的世界,但我很荣幸,谢谢上帝妹妹。”
      小女孩轻笑一声,“不是真的?你的世界很真吗?你看见的世界,不过是由你的理解塑造的,同一个世界,换个人来看就不一样了。”小女孩摇了摇头,诚心疑惑,“你从前怎么当学者的?”
      刘烟开怀笑起来,“你说得对,对不起对不起。”她一抬头,远远看见小爱出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下次我再经过,找你玩。”
      “我叫刘文清。”
      刘烟一顿,AI人通常是没有姓的。
      小女孩可能常被问,立刻解释,“我姓刘,是因为奶奶的先生姓刘。”
      刘烟点点头,原来是跟爷爷姓,“所以你奶奶的孩子叫刘文清是吗?”
      小女孩又笑了,“当然不是,你动动脑筋啊。”她指了指地上的卡片,刚要说话,小爱走过来,“文清!烟烟!”
      刘烟站起来,“下课啦?”
      小女孩也站起来,“小爱先生。”
      小爱微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小女孩无奈,小爱真是被人类同化了,受视觉影响这么深,总把她当孩子。
      刘烟朝小女孩挥挥手,“上帝妹妹,下次再来找你玩呀。”小爱笑着看了眼她们俩,两个怪人,一搭就搭上了。
      刘烟正要转身,小女孩叫住她,“刘烟烟,你接收一下。”
      刘烟一愣,回忆蜂拥而至…“刘烟烟~”“叫教授!”“烟烟烟烟~~”

      刘烟甩甩头,在芯片脑里接收打开,顿时僵住在原地。276本关于文艺美学的奠基原著,完整的全文。她点开其中一页,看见密密麻麻的批注,是文清的奶奶吗?刘烟眉头一皱,眼框升起一股酸酸的热,几乎看不清面前浮在半空的影像。
      “送你,你档案说你今天生日。”
      “…谢谢。”
      “谢什么,我在嘲笑你诶。”刘文清抿嘴一笑,扭头走回养老院里去了。

      刘烟看着刘文清的背影,还是摆脱不了她是个小女孩的直观感觉,但又觉得小文清的背影,自有一种刚毅。好像她真的是某个小世界里的上帝,如同安琪一样柔暖,却也能一手撑起一片蓝天。
      “小爱,文清奶奶是你学生吗?”
      “她奶奶早两年过世了,那时候我还没实体呢。”
      刘烟惊道,“那她怎么办,不用被抹除吗?”
      小爱笑起来,“不用,她是养老院院长,算是政府的工作人员,你没看她有姓的吗。”
      刘烟讶异道,“她是这里的院长?”
      “本来院长是她奶奶,奶奶过世后她接手了。她奶奶跟你一样是个学者,好像是研究文艺美学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刘烟遥遥望着铁闸里的那排枫香树,“小爱,那排树是真的吗,还是投影的?”
      小爱笑起来,“树是真的,文清奶奶种的。”

      All good things take time,刘烟对学生说过的,自己却忘了。然而在她放弃的时候,有人用一生耐心地种下了需要等20年才能结果的前因之树。同样是那个人,借助新时代的技术努力地留住旧时代的美,她没有被新时代同化,也没有被旧时代绑架。她给这个时代留下了文清,留下了关于美的每一个字,让爱依旧得以清澈地延续。
      安琪说过,问题不在于技术,而在于人怎么利用。新时代放弃了刘烟,刘烟又何尝不是放弃了新时代?而文清的奶奶没放弃,她比刘烟强大而睿智,也比刘烟包容而坚持。难怪刘烟会被文清嘲笑。
      刘烟眼前隐约浮现出一群年轻人的影子,笑着喊她“刘烟烟~”,却也是她们,在背后骄傲地叫她“我们刘教授”。她闭上了眼睛。

      是你吗,是你们吗…旧时代的年轻人,无论当时你们的教授是不是我。我很抱歉。
      让你们失望了。

      ***

      小爱坐在车后座,安静地看着车子缓缓往前,车子在转弯前以人体觉察不出的幅度减了速,转弯的时候刘烟几乎感觉不出离心力。一路上刘烟很安静,望着窗外的景色转了个角度,过了半条街才反应过来,“快到家了。坐这些无人驾驶的车子,真是不习惯。”
      刘烟的话是对着窗户说的,小爱对着前面永远空着的驾驶座说,“太顺遂了是吧。静中生烦恼,我记得你说过这个。”
      刘烟转头回来,“你们AI人真是了不起,你明明不是我设置的,我也觉得你跟我很同频。”
      小爱淡淡一笑,“但AI就是应该同频的。AI只有出了bug,减分;没有做对事情,加分。安琪对你好,你该好好珍惜。但我对可可好,是理所当然的。”刘烟盯着她的眼睛,小爱眼睛弯弯一笑,“别误会,可可对我很好。她就是看着你们,相比之下觉得自己的爱肤浅了,忽然觉得不安全。”
      刘烟问,“什么不安全?”
      “决策局不是在弄AI平权吗?可可很想AI能平权,给我自由,姓都帮我想好了。但她又怕我独立后没理由爱她了。”
      刘烟失笑,“她跟你说的?”
      小爱摇摇头,“我跟可可的芯片脑同步的,她的微表情血压脉搏心跳我全都监测得到。她说一句话,我马上可以对比身体反应。要懂她还不容易?”小爱睨刘烟一眼,“所以安琪遇到你呀,真是倒霉,一天到晚关芯片脑。”
      刘烟一笑。小爱问,“烟烟,可能人人都想要一个懂自己的伴侣,但像我这样完全百分百地懂,换作是你,会觉得窝心吗?还是理所当然?还是觉得很恐怖?”

      刘烟久久沉默,小爱没再说话,车子停在康桥426的院门前,院子里很安静。小爱淡淡一笑,“烟烟,生日快乐。可可为你关了半天门呢。”
      “你生日的时候,她说要关一星期,是你第二天就自己下来开门营业了。”
      小爱垂眸一笑,“第一年觉得很惊喜,第二年就习以为常了,原来AI和人都差不多。”宠不得。
      刘烟打开车门,挡着车顶让小爱下来,“让车子先回去,怕安琪要来没车。”车子缓缓开出了巷子。
      小爱说,“你知道AI人是不会撞伤的吗?下次不用帮我挡车顶。”
      刘烟笑道,“我帮安琪挡车顶也不是真怕她撞到,不过是一种善意,让你知道有人很珍重你。”
      小爱全脸的肌肉都没动,只有嘴角微微上勾,那个笑像画上去的格格不入,“也不用珍重。AI感受不到你的善意。”
      刘烟看进她的眼睛里,“是吗?”
      小爱认真地说,“我只是能够理解,但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感情。”
      “你和人类的感情不一样,不代表你没有。其实人类也说不清自己的感情是怎么来的。”
      小爱微微一笑,“真不像是你说的话。”
      刘烟安静地看着小爱,一年前,刘烟说不出这样的话,一年后,刘烟虽然这么说,其实还是半信半疑。但如果是小爱和BB,刘烟真心希望自己从前一直都是错的。

      小爱淡淡地笑着,头慢慢垂了下来,头低低的,又抬眼看刘烟,表情很难过。一个人类在难过且要面对人的时候,很少垂下头的,怕掉泪。但小爱的泪只会流给蔡可可看,可可不在,她没必要流出泪来。不符合效能。
      刘烟叹了口气,“小爱,你和可可只是爱的模式跟我和安琪的不一样。我觉得我的模式才叫爱,你觉得你的模式才叫好好过日子,那不是各得其所吗?”刘烟伸手搂着小爱的肩膀,“不是你跟我说的吗,两个人觉得好就够了,又不是搞社会学。”
      小爱仍低着头,没说话。
      刘烟想了想,“可可给你想什么姓了?”
      小爱轻轻笑着,轻轻开口,“她说‘张’好。”
      刘烟看着她,笑意慢慢地收了起来。

      张,是一把拉开来的弓。箭在弦上,拉弓人手一松,手里的箭就放飞出去。自由了。
      情不知所起,只知天也该爱你,地也该宠你。留着蔡可可怀里的,取名小爱,离开蔡可可身边的,取姓为张。
      真正被爱的人,从来都是自由的。

      刘烟想了想,“小爱,你听说过《小王子》这个故事吗?”
      小爱定格了一下,在脑袋里消化了小王子的资料,点点头,“听过了。”
      跟新时代人说话真省心。刘烟笑道,“那你知道小王子很爱一朵玫瑰,天天给她浇水,陪她聊天那段情节吧。”
      小爱又定格了一下,摇摇头,“新版里只说他爱一朵很难搞的玫瑰,所以他是为什么呢。”
      刘烟说,“他爱玫瑰,是因为他天天给她浇水,陪她聊天。”
      小爱皱眉摇头,“不对,他天天给玫瑰浇水,陪她聊天,是因为他爱玫瑰。你因果的顺序不对。”
      刘烟勾起手指点了点小爱的鼻尖,小爱那双美丽的眼眸还是大大地睁着看着她。刘烟微一出神,如果是安琪,一定会本能地闭一闭眼,然后脸红红地瞪着刘烟,假装的怒气掩盖着害羞的脸红,最后用一声娇软又埋怨的“干嘛~”拖过去。怒气扯成了丝丝的棉絮,如同入口即化的棉花糖。
      刘烟甩甩头回神,刚要开口,小爱抿嘴一笑,“你在想安琪是吗?看你表情就看的出来。”
      刘烟笑了笑,“刚才说到哪?我忘了。”
      “说到小王子爱玫瑰,所以照顾她陪她。”
      刘烟点点头,“但也是因为他在玫瑰身上花了那么多的心血,所以他才无法不爱她。”刘烟慢慢地说,“小爱,人类就是这样矛盾的。可可刚开始可能是因为你完美所以爱你,但到了现在,她因为爱你所以怕你太完美了。可可那不是嫌弃,是人类在爱里一定会有的患得患失。”

      小爱对蔡可可,就像玫瑰对于小王子,都是用心浇灌而来的。
      原来爱是很带有私人属性的。不是被爱者的私人属性,是爱人者的私人属性。蔡可可爱小爱,爱的是小爱与她的相关性。至于小爱是否完美,那早已是另外一回事了。

      风声息了,天上的云层越散越开,越散越薄,终于撕成了松松的几片棉絮。刘烟只听见一阵微风沙沙地来,窣窣地去,小巷两旁的攀藤叶子扭动着与风搓磨,唰~唰~~如同柔软的海浪,慢悠悠地走了。
      小爱的脸转到一边,下巴搭在肩膀上,双手抱着手臂。须臾,忽然轻笑道,“安琪孤单的时候,会把脸扭开,自己抱着自己,我还以为这个动作本身有什么治愈的作用。”
      “你知道孤单的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刘烟轻轻拍了拍小爱肩膀,小爱顺从地被她松松圈进怀里。刘烟的手在小爱背后一下一下扫着,“你记下这力度,训练一下可可给你拍拍背。”
      小爱把下巴搭在她肩膀,抬头看着刘烟身后的天空。天空白茫茫、灰茫茫,小爱鉴别出了几度淡淡的蓝,落到地平线的时候,那点蓝深了些。大概什么东西落到地上,都得沾一点尘世间的重量。无可奈何地变得深一些,沉一些。
      小爱幽幽叹了口气,在刘烟耳边说,“皮肤饥渴这件事,只在人类中盛行,AI是没有的。”
      刘烟仍慢慢地拍着她,“但你有觉得好些吗?”
      “是因为感觉到你的善意,觉得自己在世界上不是一个人,所以恐惧和害怕的指数降了些,安心感上升了点。”
      刘烟抿嘴一笑,“明明就是好些了,非要说得自己像个机器似的。”
      小爱淡然道,“我是啊。”
      刘烟放开她,本能地抬了手要抹一下她的眼睛,才发现小爱没流泪。眼睛里闪亮的湿润,不过是美观的需要。“小爱,你就算是机器,也是台很美很温柔的机器。”
      小爱淡淡一笑,没说话。刘烟放开了她,“进去吧。”

      两人一进门,蔡可可从二楼冲下来,“烟烟烟烟,舍得回来啦~安琪厉害啊,这生日礼物,绝了!”
      刘烟失笑,“急什么你?”
      “我都知道啦,新闻都报了。你这下如愿以偿了,安琪真的难得啊。”蔡可可拍了拍刘烟,“你好好对人家。”
      刘烟一脸疑惑,正要调出新闻来看,小爱已经读完数据了,看着刘烟,一时无言。刘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蔡可可笑道,“你们倆刚才一路都干嘛了,没收新闻推送的啊?”
      刘烟皱眉,看向小爱,“到底什么事。小爱,你跟我说,比我自己看快些。”
      小爱挑了挑眉,“我还以为AI总结的简介版会抹杀事情本身的美?”
      刘烟忍不住一笑,催道,“快说,别拿安琪卖关子。”
      “决策局提议要恢复人类孩子的自然养育和教育制度。现在第一步是书籍完整入库,实体书再商量要怎么保存,但从现在开始暂停烧毁了。是安琪提的案…”

      刘烟连忙调出新闻,芯片脑在半空中播放决策局今天的公开会议。安琪的拟像同她本人一样,永远带着一种逆龄的纯真。出口的话总是酥酥奶奶的,轻风拂过,带起的涟漪都透着股温软。让人总是忘了她也有一颗刚硬的内核,闪着金属的光。

      “…旧时代有一种人,叫做学者,听过吗?她们一生别的事不做,就是学习,自我教育,一辈子就做这个。”在场的AI与会者和人类旁听群众全都轻声笑起来,尹安琪的拟像也微微笑着,“真同情她们。我们安一片芯片脑就拥有的知识,她们得用一辈子来努力得到,真可怜……”

      “…但是,我们芯片脑里海量的资料,真的属于我们吗?曾经有个朋友对我说,再多的资料,都是AI的知识,不是人类的。AI运用资料不断运算,自我学习优化,而人类呢,我们是怎么用的资料,资料让我们迭代优化了吗?”

      “在我们商讨着人类和AI平权的同时,我们是不是该思考一下,人类还存不存在?我们定义的人类,到底是个什么物种?我们和AI有区别,区别是我们学得不够她们快,所以我们不学了。那我们和动物的区别呢,还存在吗?”

      “各位,在为AI争取平权的同时,也请不要遗忘人类。一位旧时代的学者说,教育和学习,是人类获取知识的唯一道路,没有捷径。我觉得很对。”尹安琪的拟像慢慢一眨眼,AI的优化形象,动物的原始行为,揉合出一句唯人类说得出的‘我爱你’,“各位,人类是介乎于纯实体的动物,和纯理性的AI之间的物种。让我们尊重每个众生的需要吧,也包括我们自己……”

      小爱拍拍刘烟的手臂,刘烟一扭头,看见尹安琪的车停在院门前,那纤细的人影踏下车来,和半空中仍在说话的拟像重叠在一起。
      “刘烟,生日快乐。”不知是真实的安琪,还是拟像的安琪在说。
      刘烟定定地站在屋门前,看着尹安琪的身影渐渐走近,走到门前的那株枫香树下,微风吹落一庭院旋转飞舞的粉屑。一树叶子在暮春时节娇嫩嫩地怯怯伸着,空气中闪耀着叶子折射到眼里的万千细碎光点,如同一银河的星星,全都为她而闪耀。
      刘烟朝前一伸手,尹安琪握住了,“怎么哭了。”
      刘烟拉她到身前,慢慢抱住,“谢谢你。”
      “看新闻了?是给你的礼物,但不是单纯为你提的。”
      “我知道,所以才是我的礼物。”

      如果尹安琪是为了刘烟才重提的教育,“教育制度”可能为刘烟带来的身价转变,当然是尹安琪送给刘烟的礼物。
      但尹安琪不是为了刘烟才重提教育的,所以“尹安琪”才是新时代送给刘烟的,最最珍贵的礼物。

      尹安琪在刘烟怀里轻轻笑道,“看你,一感动,把可可她们都吓跑了。”
      “可可忙着浇她的玫瑰呢,别管她们。”刘烟抬头望向天空,“安琪,今天天气好好啊。”
      尹安琪在她怀里抬头,刚才风那么大,刮得整个世界都摇摇晃晃的,哪好了?“天气很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烟‘嗯?’了一声,“什么什么意思?”
      尹安琪说,“你总说天气很好,快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刘烟笑起来,“你是不是被我传染了,怎么这么傻。天气都这么好了,享受它就好了。硬要塞个意思给它有什么意思,你看现在天空多漂亮。”
      尹安琪抬头望向天空,一束耀目的光芒毫无征兆地从云后蹿了出来,天空安静而快速地转换着颜色,从荒原般的茫茫灰白,到化了水的湖蓝,然后淡淡的暖黄冲进来,把清冷的灰蓝冲到了天边另一头,在地平线上聚落成浅浅的暗橘红,再往下,是深深的紫红,诡谲而妖娆。
      天地梦幻,人间如影,万籁都安静了。

      尹安琪伸出手,手掌往上托着一片虚空。
      刘烟轻声笑着问,“是BB在给你看什么吗?还是你只是在摸摸空气?”
      “我在托着阳光。”尹安琪转了转一片明亮的掌心,仿佛在欣赏皮肤上的温暖触感,“刘烟,人怎么会不需要阳光呢。”
      “谁说我们不需要阳光了?”
      “笨蛋BB说的。”
      刘烟一笑,“哦,哪个笨蛋信了她?”
      尹安琪抬头,嘴巴嘟嘟地看着刘烟。快哄,一哄就能好的。
      刘烟垂眼看着她,温柔而郑重,“安琪,就算有一日,人类不再需要阳光了,我们仍然需要的。就像我需要你。”
      尹安琪微笑,“刘烟,2076,你来对了。”
      刘烟低头,闭上眼睛,感受着唇上那片湿润而柔软的生机。

      安琪,当有一日,人类不需要光线了,我们仍会需要光明带来的希望;
      当有一日,人类不需要温度了,我们仍会需要一丝温暖来熬过寒路漫漫;
      当有一日,人类不需要时钟了,我们仍会需要太阳一次次地升起,告诉自己长夜已去,路还没完。
      当皮肤上还铺着一小片暖融融、白晃晃的阳光,也许能够提醒我们,自己是被爱着的。至少被太阳爱着。

      安琪,当有一日,人类把爱都翻译成了AI,再也认不出爱本来的样子,我仍然愛你。以我的心,以我从未被证实过的灵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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