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十二章 故人 ...
-
两年前,一座在城内极为平凡的茶楼中。
这家茶楼开的有几年历史了,久未修葺,脏兮兮的门帘摇摇欲坠,桌子上渗入了擦不去的茶污油渍,一进门,茶香与木头缝里陈年累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与来客朝面扑了个满怀。
越过店小二和客人们营造出的喧哗热闹,走廊角落里一间包厢的门被推开,里面没人,却留了满满盛着顾渚紫笋的黑釉茶盏,茶水在其中像极了晶莹剔透的琥珀。简细雨走过去,用手背轻碰杯壁,茶还是温热的,他从粗糙的碗底下抽出了压着的一张纸,友人遗下的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第一行字是地址,指向泽云楼。
第二行字是“勿念。”
他们正是泽云楼的叛徒,正在躲避泽云楼的追杀,今日正是踏上逃亡之路的第四个月。
樊仪他回泽云楼做什么?
冥冥之中,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简细雨心头,挥之不散,某种可怖的猜想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外面人声鼎沸,可穿墙的声浪被脑内的滔天巨浪压制得透不过一丝残音。
“哗啦”一声,还没有静止的帘子又一次被掀开,慌忙离开时,他不知撞着了谁,被撞到的人骂骂咧咧地抱怨起来,简细雨来不及顾他,匆匆忙忙道了歉,也不管那人听到没有,在一众路人各异的目光下拨开人群,绕了几条小路,来到了一片较为空旷的地带。
以他如今的修为来说,在这种繁华地段御剑飞行纯粹是找死的行为,简细雨虽是着急了些,但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
简细雨近乎毫不犹豫地掏出了瞬行符——那是在师门内也是鲜有的珍贵符咒,能够让人去往任何使用者有记忆的场所,是他下山时师尊交给他的保命之物。他根据使用规则闭上眼,在脑海里勾勒出泽云楼内一处少有守卫的偏僻角落。
感觉到耳畔的风声变小,阳光在眼皮上投下一片血色的光斑,体感温度略微上升,简细雨心中了然,再次睁眼,只见眼前景色不复茶楼小巷,几棵三人环抱粗的树干挡住了他的视线,身后是建筑物背面的红砖墙。
他还记得这时泽云楼的规矩,不敢在此做过多停留,很快地就近晃入了掩体后,等待着例行巡逻经过。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珠子都要斜着僵住了,别说巡逻的人员,他就连路过的普通修士都见不到一位。
难不成今日恰巧碰上了特殊日子?他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
剩下的唯一一种可能性便是——樊仪已经来过了这里,并且已经在这里引起了规模较大的骚乱,此处的人都已被引走。
那一瞬间,他眼前仿佛可以浮现出樊仪被问刑或已被当作叛徒处决的地狱般绝望的场景了。
简细雨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决定主动前往泽云楼深处,他试图根据记忆里的泽云楼地形图来寻找其中樊仪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泽云楼创始人为了避人耳目,建在了深山老林万径人踪灭之处帮我设,要不是他们曾经在这里混过两年,要不然就真搞不明白这里的弯弯绕绕。他不可能这样单枪匹马地深入敌方腹地,于是他在前方拐过一个弯,蹲守在一扇大敞的铁门前。
在他的印象里,外面是浣衣用的一条小溪,常有浣女丫鬟端衣来洗。
泽云楼和简细雨的门派半山门经营理念天差地别,半山门讲究远离世俗,鲜与外界往来,凡事讲究亲力亲为;而泽云楼则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府邸,侍女护卫随处可见,享乐之风大行其道。
可就连这些下人也不见了踪影,整个泽云楼的人都像是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一般,空旷寂静得可怖。
此处是明摆着的不对劲,樊仪极有可能凶多吉少了。简细雨稳了稳心神,握了握腰间的剑柄,他下山历练以来,经济状况一直处于捉襟见肘的程度,仗着自己的剑法高强一直不换佩剑,这一点他的好友与他不谋而合。
他决定要冒险去主楼查看情况。
自从他们因为调查一起村庄闹鬼事件而加入泽云楼想要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真凶,因为简细雨自身实力的原因没少被迫参观主楼,对于泽云楼的内里构造十分熟悉,但樊仪正与他情况相反。
樊仪是山下自学成才的散修,平生放浪不羁爱自由。原本他是有能力拜入半山门的,简细雨认识他的时候樊仪刚通过那年的入门考核,结果这人瞅了一眼门规,当场就决定放弃对于其他修士来说弥足珍贵的拜师机会,回去继续逍遥自在了。
其人对修仙的热度不高,不重修行,反而对各种奇奇怪怪的与修士相关的事件充满了好奇心。简细雨一连好几个月下山解决委托事件时都碰见了来看热闹的樊仪,他也不是想要试试独自解决事件,更不是想在人前显圣,而是单纯地过来看戏——没错,无论事件的结果怎么样,是乌龙一场还是可悲可泣,对樊仪来说就像上天同他演的一出无聊戏码,他仅仅是这场戏剧里的看众。
至于他们是怎么相熟并走到一块儿的暂且不提,总之这两个人一个以天下为己任,一个玩世不恭,无论是性格还是身份都本该八竿子打不着,但硬生生让简细雨和他有了半师半友的关系。
他来到了主楼门外,主楼在泽云楼领地正中间,建筑高度与建筑风格一眼就能与周围的房屋区分开来。在简细雨的印象里此处向来戒备森严,连只虫子爬过去也能被查光族谱。
可如今别说主楼了,整座泽云楼领地都宛如死城。
主楼没有侧门,大门有两米多高,雕龙刻凤,近期有仆人擦拭过,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特有的光芒,窗户建得很高,简细雨猫似的脚一踮,轻盈地跳在窗台上,蹑手蹑脚靠近窗户听了一阵,里头毫无动静,耳里净是血管鼓动与周围鸟鸣叶摇声。
他又回到了大门处,见大门不知何时敞开了一条缝隙,从那黑洞洞的缝隙里不住地有冷风吹出来,隐隐约约还能从逃脱而出的风里嗅到一股铁锈味。
简细雨心里一沉,被情绪控制的身体得不到大脑的反馈,身不由己地推开了那扇遮掩住了所有真相的大门。厚重的大门重达百斤,可诞生于能工巧匠手下的转轴让它推动时发出的声音没有惊动屋内永眠的逝者。
他看到了他这一生都难以忘却的场景。
屋内光线昏暗,泽云楼花重金烧制打造的地板上血色铺张,深浅不一的红色染得地板失去了原本的纹理色彩,像是在大厅里炸开了一朵血液灌注成的牡丹花,挂了名家画作的墙壁上,马儿在血池中奔跑;金丝绕成的烛台上,熄灭已久的红蜡烛还滴答滴答地落着艳丽的烛泪,蜡烛的顶端不经意露出了雪白的内里……
一具具尸体凌乱无序地散落在各处,姿态各异,可以清晰地看出他们死前都在拼命想要逃离此处,皆是一副惊恐到极致的神情,目眦欲裂,有的张大嘴巴,似乎死前正欲呼救。
大门明明开着,他们却困死在了这里。
简细雨被这骇人至极的场面慑在原地,马上反应过来抬脚踏进血泊之中去寻找樊仪。
他找得仔细,把剑拔了出来,挑开叠在一起的死尸。这里的尸体容貌熟悉,皆是泽云楼的成员。
剑上沾染的血因挑了重物,从剑尖上蹦出来零星几滴血液,简细雨抬手擦去了自己脸上溅到汗和溅到的血。
简细雨清楚这绝不是好友所为,就樊仪那个修为,绝对只有受灾的份。
可他又去了哪里呢?简细雨心烦意乱,在尸堆里寻人的动作粗暴了许多。
最终,他在大厅高台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穿着也与樊仪相符。
简细雨快步上前。
那果然是樊仪本人。
樊仪的一只手耷拉在高台外,身上的衣衫和裸露的皮肤上都沾满了来源不明的血。他的眼睛半睁,还在眨动,见到简细雨前来,还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生死关头竟还是那副轻佻模样。
“……你这种情况都能笑得出来是吧。”见到樊仪没事,简细雨心上的一块千斤巨石瞬间消失,差点脱力摔在了地上。
简细雨也没要他答话,看他的样子附近的危险大概已经远离了,于是自己继续喋喋不休:“你的命可真够大的,你自己能起来吗?算了我扛你就是。”
樊仪不作声。
简细雨把他的上半身扶了起来,昏暗的光线和大片的深色血迹之中,简细雨发现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樊仪的头发被剪去了,只留了到脖子中段的长度,发梢参差不齐,还往下滴着黏糊糊的血。
“谁给你剪的?你自己剪的?”
与他相知多年,自诩了解他不羁脾性的简细雨见此也是愣了一瞬,但大多数是不解,没过多地放在心上。
此时,樊仪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简细雨没听到:“什么?”
“我真是恨透了你。”
樊仪很平静地说,语气中反而是带了叹息与悲悯,他伸手抓住了简细雨的领子,简细雨一时却没能感受到,他的手半点力气也使不上。简细雨从没见过樊仪从那双眼睛里流露过太多的负面情绪,他好像永远是万事都不在意的,能让他侧目的只有让他开心的新鲜事物,他似乎生下来就是来这个世界感受快乐的旅者。
即使到了现在,樊仪眼里也没有多少冷漠与恨意。简细雨凝视着眼前的人,始终都无法让樊仪与他说的话联系起来。
他似乎是从现在才刚开始真正地认识樊仪这个人一样。
“我恨你们,我从头到尾一直都在恨着你……”
樊仪的话近乎呢喃。
简细雨还能分得清缓急轻重,没去计较他的胡话,把他打横抱了起来:“你想说什么回去再说……”
他一抱,这才知道问题所在。
樊仪的重量出奇的轻,简细雨的一只手横在他的背下,另一只手却扑了个空。
樊仪腰以下的部位都不见了。
简细雨这一抬,只听得了轻微的柔软物体落地声,他往下看去,怀里的人肠子落了一地,一端还连接在那人的体内,半悬在空中的物体还微微蠕动着,像是在夜空中游曳的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