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似镜中花》借问开水何处有

25、第五章 常街诡事 完

　　（其十二）

　　穿过狭长昏黑的山洞，视野所及，豁然一片淡绿深青。
　　灵渊谷地势低平。抬头些许，可见山云吞吐翠峰。

　　沿山间小路前行约莫一刻钟，竹篱茅舍散散落落伏于苍翠之间。
　　一身粗布白衫的药花部落弟子，尽数列队在聚落入口。

　　人人面色凝重。
　　恰似把脉问诊时，你最不愿在大夫面上瞧见的神情。

　　为首，一长须矍铄的灰发老者徐徐迈前几步，拱手行礼道：“哪位姑娘代鬼蜮传话？”
　　我走上前去，回礼道：“正是在下。请问哪位是苗族长？”

　　那老者答道：“老夫便是苗中桓。姑娘还请随我入内详谈。”
　　说罢，苗中桓身后弟子齐齐往两侧退去，人群中蓦地分出一条小路。

　　苗中桓近旁，一文雅男子向我们一行其余几人行礼道：“诸位远道而来，想必旅途劳顿。还请随我入客舍暂作歇息。”

　　我回头看向顾盼。
　　顾盼轻轻点头。
　　跟随苗中桓，我向聚落深处走去。

　　进入一间坐落于小山丘的木屋后，苗中桓掩上木门，徐徐回身。
　　他语调沉稳，眉心处的“川”字纹却泄露了心思，“姑娘，鬼蜮托你带甚么话？”

　　“鬼蜮说，‘玉髓芝暂且存在鬼蜮，随时恭候。’”
　　“甚么？！玉髓芝…玉髓芝还活着？”
　　苗中桓惊慌失措，不住拈须，再难强作镇定。

　　我顿觉古怪，问道：“苗族长，药花部落近日忽然自行封谷，断绝与外界一切往来，可是与这‘玉髓芝’有关？”
　　苗中桓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派先祖糊涂，栽种毒树。如今，不仅不能荫蔽后人，这毒树之果，竟要我们自己咽下。”

　　“苗族长，药花部落有甚危难，不妨告知江湖同道。你们素来医者仁心，江湖中承你们情的人，所在多有。大家共同谋划，总能有解决办法。”

　　苗中桓叹道：“即便江湖同道肯仗义相助，此事祸起萧墙，我派上下已笃定主意，自行处理，不愿惊扰旁人。”
　　“姑娘，你的心意，我代药花部落在此拜谢。”

　　“苗中桓句句似有所指，又处处拒绝旁人问询，当真古怪。”
　　回到客舍，我向顾盼与阿离简要交代同苗中桓对谈情况。

　　阿离思索片刻，问道：“无名，鬼蜮究竟托你带甚么话？”
　　我含笑道：“我虽忘性大，但答应人家的这件事，目下可还牢牢记得。阿离，恕我不能直言以告。”

　　“不过，”我话锋一转，又道，“鬼蜮所托之事，多半和白家灭门案有关。”
　　“白家？”顾盼微微蹙眉。

　　“白家灭门情状甚是凶残，我一直不解。凶手除非是极其暴虐嗜血的恶徒，否则，何以屠灭白家满门老小尚不知足，还要尽皆分尸？”
　　“先前苗中桓一句话倒点醒了我。”
　　“他惊慌之间无意说了句‘…那物事还活着？’”

　　我停顿下来，整理思绪，又道：“楼主，你可还记得，沐姑娘曾透露，白家原是血肉药引，特供朝中某家权贵治病？”
　　顾盼颔首。
　　我续道：“那时我猜想，这权贵正是皇族。设若鬼蜮也知此事，他们断然不会草草歼灭白家满门，不留筹码。”

　　“你想说，鬼蜮扣留了白家的幸存者？”顾盼问道。
　　“是。骇人听闻的分尸凶案，不过是鬼蜮‘藏木于林’的手段，他们想借尸山血海掩盖一人失踪的真相。”
　　“鬼蜮扣留白家血脉，或是希图以此要挟皇族。”
　　我心道，果真如此，妖夜鬼刹口中的“玉髓芝”定是指白家血脉了。

　　“可鬼蜮为何要特意告知药花部落？”阿离不解道，“除非……”
　　她刹那间面露诧异，“除非药花部落也参与其中。”

　　“不错。”我接着道，“甚或，白家的特殊血脉，正是药花部落先祖亲手炼制。”

　　“而且，妖夜鬼刹潜伏在回马峰上，怕也不是心血来潮，肆意为之。”
　　我续道，“回马峰山环水抱、藏气聚风，恰恰是炼制‘缚魂煞’的风水宝地。”
　　“妖夜鬼刹炼制多具‘缚魂煞’，多半是为之后正剧所作演练。”

　　顾盼与我对视，斟酌道：“他们在作两手准备。”
　　“一面挟白家血脉钳制皇族”，我补充道，“一面谋划取而代之，将皇族制成提线傀儡。”

　　鬼蜮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我们却并无揭秘的快慰。

　　我犹豫得好一阵，方决心开口，“楼主，此次遣我们来刺杀苗中桓的委托人，可是朝廷？”
　　“此话怎讲？”
　　“皇族身患重病，须以人血为引才能续命。此般宫廷秘闻一旦散播出去，陛下的龙椅，从此怕是坐不安稳。所以，若是抢先一步，将知情人等…”

　　“无名，”顾盼莞尔道，“龙椅不论谁坐，都还是我风雨楼贵客。你要是忧心难安，罚你夜里再背二十遍风雨楼八字经。”

　　次日，药花部落决定派人与秦浩一道远赴关中，替其弟诊断。
　　苗中桓执意自行处理谷中事务，屡屡回绝六扇门援助。沐伶与方留月不便强求，遂与唐晦一道先行返回蜀都，转向彻查唐悦命案。

　　待他们离谷，我方向顾盼征询道：“楼主，我们预备何时行事？”
　　顾盼牵起我手，嫣然道：“你随我来。”

　　未料她有此一举，我恍神间不知如何反应。一边让她牵手前行，一边回头疑惑望向阿离。
　　阿离面容沉静如水，踱步跟随在后。

　　我们三人径行走入苗中桓屋内。

　　“苗族长，人，我依约领了来。”
　　苗中桓见我们突然出现，却不惊讶，道：“顾楼主，便是这位姑娘？”

　　“是。”
　　在场几人里，独独我困惑莫名。
　　依约？顾盼与苗中桓何时作了约定？

　　顾盼左手轻轻搭我肩头，微微笑道——

　　“她中了沈卿昀的‘浮生幻梦’。听闻，‘浮生幻梦’所需药材由苗族长亲手调配。不知苗族长可有办法，助她解除药效？”

　　（其十三）

　　苗中桓合并食、中二指，搭于我右手手腕处，闭目沉思。
　　我不明就里，呆坐在椅子上，任她们摆布。

　　良久，他开口问道：“姑娘，你中毒多久了？”
　　阿离答道：“两年。”

　　“两年…”
　　苗中桓收手，抬眸叹道：“‘浮生幻梦’配方中，我负责为沈楼主备齐‘龙涎香’、‘羽涅‘以及‘黑司命’三味药材。按理说，这些个药材单独服用，均对人体无害。即便混合配制，也难言生出毒性。”

　　顾盼道：“苗族长的意思是？”
　　苗中桓起身，道：“老夫医术浅陋，此毒，无计可施。”

　　我心绪烦乱，垂眸凝视自己搁在桌上的手。

　　沈卿昀是风雨楼上任楼主。
　　从适才顾盼她们交谈的只言片语中，我仅能拼凑出往事的琐碎片段——
　　我的失忆病症，是由沈卿昀的秘药“浮生幻梦”引发。

　　沈卿昀乃风雨楼前任楼主。
　　自我能保留记忆以来，风雨楼楼主从来便是顾盼，是以，我对沈卿昀其实无甚印象。

　　平素在风雨楼，偶尔听闻她的事迹，她更像话本里的传奇人物，惊才艳艳众口相传。
　　然而，对我而言，沈卿昀不过与我一样，皆是受困于停滞时间的迷途旅人。
　　我被困于过去，她则不见来日。

　　此刻，沈卿昀与我之间，突然生出了确凿的关联，我顿感晨光重新洒落于蒙尘的日晷表面。
　　光阴，再度开始流转。

　　顾盼忽地一抖腕骨，软剑递出，缠绕苗中桓脖颈。

　　“苗族长，我查遍楼中典籍，全无‘浮生幻梦’相关记载，连我楼中精通药理的相思子也无解毒之法。不得已之下，我方慕名带她前来问诊。万望苗族长莫要藏私。”

　　苗中桓面色一沉，反问道：“顾楼主，你我早有约定，我岂有藏私之理？”

　　“此剑名唤‘舍留’。”
　　顾盼好似闲谈，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

　　苗中桓静待她下一句话。

　　“剑虽握在我手中，但何物舍，何物留，全凭你决断。”

　　“姑娘，配方所需几味药材由我亲手配制不假，但除此之外，该药如何炼制、尚须甚么别的药引牵动药性，惟有你们从前的沈楼主知晓。”
　　苗中桓冷声道：“‘浮生幻梦’是沈楼主的独门秘方，你想寻解药，与其在灵渊谷掘地三尺，不如回风雨楼仔细搜寻。”

　　顾盼倏忽展颜一笑，道：“知道此药无法可解，已经足够。”

　　她手腕微抖，舍留剑寒光闪动。
　　何物舍，何物留，望向韧如蛇形的软剑盘桓之处，答案昭然若揭。

　　苗中桓倒地。
　　暗红色的黏腻细流无声流淌。

　　（尾声）

　　顾盼回首。
　　她笑靥如莹润无暇的白瓷，令人渴望探手触碰。

　　我下意识后退几步。
　　因为，我本能感觉，那盈盈笑意，只是为了掩盖其后密密麻麻延展的无数皲裂细纹。

　　还因为，她此刻神情，蓦然与沉淀在我记忆深处的场景重叠——

　　“阿羡。”
　　心脏传来舍留剑剑身冰冷坚硬的触感。
　　她温柔的呢喃缠绵耳畔。

　　“你便就此长眠罢。”

　　【第五章 常街诡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