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青》野渡散舟

2、第 2 章

　　狱中的侍卫进进出出，都知道关着的那位是开国将军顾老将军之子——顾安南。
　　这位顾小将军出生优渥，天资卓绝，他的传奇经历，一直没在京中断过。当年清除长公主一党，朝中的股肱之臣几乎是彻底换了一波，朝中临内忧外患，可用之人并不多。顾小将军就是在那时以悬殊之力打得敌方连连败退，立下赫赫战功的。

　　狱中油灯昏暗，有几个侍卫凑近了，想看看这位名震天下的将军的脸。
　　将军看着尚年少，统一的囚服之下依稀可看出健硕的肌肉，边关的沙子锻铸了坚毅如刀削般的棱角。他盘腿坐在狱中，如巍巍高山立于荒原，脸上无忧、无惧。

　　顾安南试着抬了下右臂，还是不大灵活，这是当时在战场留下的伤，差点以为再也提不动枪了。
　　他看到外面那些探头探脑的侍卫了，不过感觉没什么恶意，就随他们去了。
　　许久不回皇城，此遭待了这么久，倒是有些熟悉的感觉。

　　卯时，长廊穿过一阵风,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顾安南抬眼，撞进一双凤眼。
　　湖蓝的披风罩着，雪白的纱裙衬的鹅蛋脸瓷白，与狱中的昏暗格格不入。
　　只是那双眼微微挑着，眼尾有一颗极小的痣，长长的睫帘下眼神戏虐，像是在看一出戏。
　　顾安南知道她的性格，他们之间从前便不算友好。
　　她热烈、他孤傲。她对谁都半真半假，从不与人撕破脸，也不与人走太近。他喜便是喜，恶便是恶，从不屑于多加掩饰。

　　不过片刻，顾安南便收回了目光，闭上了眼，手里碾着一片叶。
　　大概许久不见这样鲜亮的颜色，闭眼后，依旧可见一片湖蓝。

　　他幼时在京中待过一段时间，自是熟悉这跋扈的公主殿下的。即使后面到了军营，也是听过不少传说，景帝在位期间，永宁公主垂帘听政，有旧臣尸体当朝被拖出去，也听过她不顾祖宗旧法加罪于亲王。
　　不像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做出来的事。

　　“许久不见，顾将军如今这境遇真让人唏嘘！此次怕是难以躲过这劫了。”
　　顾安南依旧垂眼，看不出情绪：“不劳殿下费心。”
　　俞清桐不是当年那个自己了，她着人打开了狱门，笑的眉眼弯弯，故意凑近将气息拂在他耳边说：“你猜皇帝知不知道，他无法调动顾家军是因为你给他的兵符是假的？”

　　刹那间，顾安南手里的那片叶滑过俞清桐的细白的颈，抵住了，两滴鲜血从上滚落。
　　这机密她如何得知？她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叶片再深一寸，就能要了俞清桐的命。

　　“顾将军当真名不虚传，即使被困狱中，依旧能轻而易举用一片树叶要人性命。”俞清桐静静地看着顾安南，很快恢复了那副万事不入心的样子，继续道，“世人皆传，只有凭顾小将军这张脸加上兵符才可调动顾家军，却不知这是讹传。

　　只有真正的兵符才可调动，其他都是幌子。顾将军的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欺君罔上，编造谣言，将假兵符交上去，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可怜我那皇弟还被骗的团团转。”

　　听到最后一句话，顾安南才放下了警惕，微微眯着眼：“你是如何得知的？”
　　俞清桐提起顾安南的囚服擦了擦脖子上的血，咳了两声顺了下气，漫不经心地道：“别管我如何得知的，你只需知道，要想活命，别吃这狱中送来的任何东西。我每日子时，会遣人送些饭食过来。我的条件也很简单，与我合作，我便将你从这带出去。否则，你不交出真正的兵符，就要死这狱中了。”
　　顾安南未回话，半晌后，那抹湖蓝消失在长廊拐弯处。

　　他向来警惕，注意到了叶片抵到时她双眼眼尾通红，气息游离难续。
　　她从前养的金贵，身子不大好，但没差到这种地步。皇城的风水并没有把她养的珠圆玉润，披风裹挟下的反倒是一具清瘦的身体，顾安南心中不免疑虑。
　　***
　　再次醒来时，已近深夜，那疼痛又开始了，如万虫噬心。
　　这也是当年她与皇帝谈判最后的代价，她的亲弟弟可以让她活着，但不能忍受她健康不受控制的活着。因此将着蛊毒下到她体内，每隔一月便会发作一次，若是解药不及时，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俞清桐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手拽着床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挂在脸上。
　　冬青听到动静慌忙赶来，用手帕擦去俞清桐脸上的汗，喂了点水：“是奴疏忽了，今日又到十二了，该去向皇上讨解药了。”

　　俞清桐换了套衣服来到御书房，景帝尚在批阅奏折，见来人便放下手里的册子，对一旁的德顺公公说道：“快去把皇姐的药端过来。”
　　“来人，赐座。”

　　过了半柱香，德顺公公迟迟不来，俞清桐也不作声，只挥手退下了侍从。
　　俞清桐起身：“皇弟有吩咐不妨直说。”
　　景帝盘玩着手里的折扇，四下静谧：“皇姐，你说为何这兵符调不了顾家军，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说，须得顾将军亲自带着兵符才可调动？”
　　“臣不知。”俞清桐声音平静，“但臣觉得留得顾将军在京中，命人看管，总归翻不出天。”

　　“皇姐。”景帝上前扶起俞清桐再次落座，不复刚刚的沉着，声音有些急切，“朕担忧守不好父皇留下的江山，让它落到旁人的手中。”
　　这种担忧俞清桐怎么会不懂呢？顾安南在边关威名正盛，而朝中又无武将可相制约，如今已成心腹大患，皇帝是既仰仗他，又畏惧他。

　　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俞清桐听的：“有他这张脸才可调动顾家军，这条命只能给他留着，还要让他心甘情愿。”

　　顾安南的处境相较于当年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德顺公公已在屏风外候着，皇帝似乎在等她一个答案。
　　景帝的手在旁边的凳沿上反复地磨，这是他从小就有的一个动作，每次遇到事心中拿不定主意就会这样。
　　俞清桐慢慢挪到殿中间，再次跪下身：“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德顺终于拿着那药进来了，服了药，五脏六腑像是落到了实处，那疼痛也缓缓消失。
　　她太熟悉俞桢了，非要在这时候拿捏她一把定是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长姐府中虽幕僚众多，但终究名不顺言不顺，今夜朕思索了一番，是时候给长姐配佳婿了。长姐可有看上的，可回去想想，朕下旨为你赐婚。”
　　俞桢果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久久将顾安南关在狱中必会引得顾家军不安，迟早帮顾安南洗清冤屈。

　　若是放虎归山，终成一患。无法调动顾家军之前，又不能失了顾安南的心。
　　尚公主却是是一种明奖暗贬的好法子。

　　若是刚刚痛到失智的俞清桐，定是会答应的，但如今，她又恢复了那副万事不入心的样子了。

　　“成婚？像父皇和母后那样仇恨一生？还是像你和皇后那样貌合神离？”
　　俞桢也习惯了她这张嘴，竟也没反驳。

　　他也知道自己的皇姐就算在解药给她之前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过后也是不会做数的。
　　所以，他需要在她清醒的时候答应。

　　俞桢拨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轻轻一笑：“当年学堂后院，我曾捡到一荷包，是长姐的绣工，上面绣的是顾字。”

　　俞清桐手撑着头，努力思索了一番：“是我绣的吗？忘了。这样的荷包，我府中幕僚人手一个。”

　　俞桢抬眼看了看俞清桐，见她低眉敛目，轻笑道：“那长姐当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
　　翌日，俞桢着人来请俞清桐。俞清桐经过昨夜之事，做了一夜噩梦，第二天整个人浑身无力，脚步虚浮。
　　冬青本是想随着一起去的，被前来的德顺伸手拦住了。
　　“姑姑，圣上他只请了殿下一人。”

　　“无妨，”俞清桐强打精神，边出门边低声吩咐冬青，“若是五个时辰我还没回来，你就去一趟寿祥宫，请一下太皇太后。”
　　俞清桐头有些疼，她也想去看看俞桢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软轿晃晃悠悠，俞清桐睡了过去。
　　她梦到自己还小的时候，当时皇家子嗣单薄，多年来后宫无所出。俞清桐的生母是浣衣局里低贱的宫婢，一夜雨露生下了她。
　　本想生个长子一步登天，知道是公主后心中失望，便将她关在一方弃院里。那里杂草丛生，蛇虫鼠蚁四季不断。
　　她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连话也不会说，唯一可见的是好几天才出现的母亲，带着一些冷饭馊汤，稍不顺心就对她凌虐打骂。
　　那时候的记忆，只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和一日又一日的日升日落。
　　至今她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这么不受母亲待见。

　　后来有好多天，母亲都没有再出现，她病到要奄奄一息，不知过了多久，院门被打开了。
　　她落到了一个怀抱里，那个怀抱很温暖，有淡淡的香味。

　　俞清桐后来才知道，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
　　皇后当时刚刚成亲，将她养在了膝下。
　　至此后她才吃饱穿暖，渐渐远离了从前的日子，慢慢过的像一个真正的公主。

　　皇后待她视如己出，亲自教养。俞清桐记得最初的自己始终不愿讲话，不与任何人亲近。睡觉时爱将被子圈出一个小圈，在里面才能睡着。
　　皇后便每日在她殿中陪着她，用蒲扇为她扇风，每日都等她睡着了才悄悄离去。
　　当时父皇来了看到自己怯懦无能的样子，觉得很丢脸，迁怒了皇后。

　　杯盏碎了一地，皇后牵着她跪下:“桐儿她吃了不少苦，但她会说话的，是臣妾没将她教养好，请皇上责罚。”
　　“你再多给些时间，她很聪慧懂事的，是最好的孩子。”
　　慢慢地，她学会了表达，学会了很多事，甚至能护住一个国。

　　梦里俞清桐难得地觉得很放松，那段时光是她困苦一生的良药。
　　皇后于她，不是生母，胜似生母。

　　又过了几年，有了俞桢，她有了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