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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隐藏 ...

  •   一
      日头不知何时已经西落,残阳如血,运河边的晚霞瑰丽得如同一副画卷,高燃心急如焚,在这画卷之外骑马狂奔,青石板路上只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道旁的百姓对于长宁街上有人策马而过早已见怪不怪,有人早早避开,有避之不及的摊贩,也只是对着地上的货物叹气。长宁城里达官贵人太多了,被撞了是常事,没处说理也是常事。
      高燃见过他三次。
      第一次在刘起元生日宴上,高燃看见他,只觉得他和千千万万自卑而又自傲的穷苦读书人一样。高燃不曾多看他两眼,他从从未把这个瘦肉而不起眼的书生放在眼里。
      第二次在青阳山庄。高燃几乎要认出他来,可是高燃不信,甚至嗤之以鼻。这三年,长得像他的人太多,仪态举止像他的人也太多。手底下的人想给谢竹安找个替身,一茬一茬的人往自己身边送,他们想利用他的弱点达到自己的目的。高燃不再信任何相似,画骨画皮难画虎,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高燃最恨的便是有人利用谢竹安三个字来左右他。
      这是第三次,他花了三次才认出他来。
      高燃觉得可笑,他早在傅铭远提出要把谢故西这个人引见给谢梅宁的时候就应该猜出来,不,他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该明白,谢故西,谢故西,他的故乡在陇西。
      那手腕上的痣,是独一无二的,谢竹安自己都不曾留意过,可他偏偏记得很清楚。
      大理寺已到,高燃翻身下马,他没有什么理智可言,脑子里全是要尽快找到他,他有太多的话要问,那种钻心蚀骨的思念此刻倾巢而出,逼着他要抓住这个人,高燃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齐王殿下?”
      大理寺的人不敢拦着这位面色凝重的煞神,只见他一言不发往里面走,引得门口守卫面面相觑。
      宋小风带着十来人风风火火跑了出来,在大院里碰到高燃,显得很惊讶:“齐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高燃眼神暗了暗,说:“他呢?”
      “他呢?谁?”宋小风傻愣愣地问到。
      “谢故西。”
      宋小风一头雾水,朝后指道:“在那里。”
      高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谢故西站在队伍最后,还是那一身白袍,上面血痕点点。
      宋小风刚接到平焱有危险的消息,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心想这殿下应当也不至于在大理寺内公然杀人,便也没管,行了礼,匆匆走了。
      谢故西还是戴着面具,朝着高燃走来,高燃手心渗出汗来,他走着这几步就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恍惚间,高燃又问自己,这是在做梦吗?
      “参见殿下。”谢故西走近了,施施然行了礼,说:“方才若不是殿下相救,谢某只怕就要交代在那里了。多谢殿下。”
      熟悉感消失了,如同一滴水滴入了大海。
      高燃后退一步,他紧赶慢赶以为握得住这个梦,可最终那个人就像一滴水,握得再怎么紧都没有用,最终它还是流失于指缝。
      怎么会呢?高燃茫然地想到,我怎么会看错呢?刚刚分明是他。他甩剑时会习惯性偏着头,他武功底子不扎实,用轻功后退躲避时,后腰会不由自主朝后弯曲。他会谢家剑法,那一套行云流水的梅落雪开剑是他的保命杀招。
      可是,谢竹安没这么好的武功,一人对不了八人,谢竹安也没这么虚的底子,用了几下内里就要咳喘不已。谢竹安更不喜用长剑,不可能把那柄剑用得如此得心应手。
      高燃痛苦地捂着头蹲了下来,像他的人太像了,有时候他们找的那些人穿上谢竹安的衣服,梳着他的发髻站在他面前,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谢竹安分毫不差,他会分不清这是小安还是一个替身。
      甚至他自己好像也要忘了真正的谢竹安是什么样子。
      “殿下?您身体可有不适,需要给您唤大夫吗?”谢故西关切地问,
      高燃感觉自己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怎么还会有谢竹安还活在这个世上的荒唐念头。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可真是可笑得很,他真是天真得很。
      “殿下?殿下?”谢故西轻声唤道。
      高燃麻木地站起来身来,他为什么要有谢故西还活着是上的念头,明明如此让人痛苦不堪,他还存着这样的想法做什么?
      谢故西看着他远去,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道:好险呀。
      高燃走到了大理寺门口,在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接着,高燃猛然回过身来,大步朝着谢故西走去。
      谢故西被他这幅样子吓得心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带走近,高燃抓过谢故西左手举到眼前,接着他的眼睛放出光来。
      这人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那颗小痣消失了。
      “哈….”
      “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高燃在沉默片刻后,狂笑不止。
      谢故西顿时觉得一股寒气从背后冒了出来,他这笑太瘆人了。
      整个大理寺都回荡着高燃癫狂的笑,他控制不住笑出了眼泪。待静下来,高燃才感觉得到自己内心狂跳不止。
      “他呢?”高燃问谢故西。
      谢故西没有回答。
      高燃似乎也不在意,他极其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他呢?”
      谢故西暗暗握紧了拳头,仍旧不说话。
      “没关系。”高燃思绪纷乱,但心里却仿佛开了一扇窗,有阳光洒进来,他甘之如饴:“我不着急。”
      谢故西躬身又行了礼:“殿下,若无事,草民就先行告退了。”
      高燃没答话,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谢故西被看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一股恶寒直冲天灵盖,他上一次被着看还是他那要死了的老爹临终前跟自己交代说他们家世代是谢家死士。
      高燃看够了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径自离去了。
      待人走远了,任重开始在风中凌乱,这是被看出来了?他把自己的手腕举到眼前仔细瞧了瞧,心想着实在没什么特别呀?这和世子的手腕有什么天壤之别,能让人一瞬间看出来?
      他带着满腔疑惑回了卷宗馆,此时,谢竹安在躲在馆内第二层,借着微弱的光整理着书架。
      任重上了楼,摘掉面具把刚刚发生的事儿说了。
      “我原以为瞒过去,他人都要走了,不知怎么又绕了回来。回来后抓着我手腕一通看,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谢竹安举起手臂,袖子滑下去,他看着自己的手腕,半晌他竟没看出有什么端倪。
      任重也把自己的手举了起来,他将自己的手和谢竹安放在一起仔细对比,便发现了不同:“世子,你看,你这儿有颗痣。”
      天色渐晚,谢竹安不敢点灯,因此卷宗馆内暗得很,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看,发现了一颗小小的黑点:“.........哎”
      谢竹安丧气极了,他苦笑说道:“百密一疏,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腕上有颗这样的痣。”
      任重挠了挠头,说:“那齐王是猜出我不是你了?”
      谢竹安陷入沉默。
      日头在天际隐去,最后一点残阳灰白成一抹抹留不住的光影。不见星月,天空如同陷入漫长的困境,在浓稠的黑暗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谢竹安在窗前枯坐着。替身在没有戳破前非常好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做很多事,一旦被猜到,就成了被揭开了谜底的戏法,平平无奇,一看就破。很多东西都可以瞒过去,包括那套梅落雪开剑,毕竟谢家剑法父亲也教过其他人。但这颗痣暴露了有两个谢故西的存在,只要略微一思索,猜出答案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高燃认出了他,却没有急着拆穿或者寻找。谢竹安摸不透他的心思,三年时间,他好像已经不太认识这个人了。只是一下子,局势颠倒,他从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成了被人在暗处盯上的猎物。
      “世子。”任重站在他旁边,羞愧地说:“您和我交代完后,齐王马上就赶来了,我准备不够,没办好差,您责罚我吧。”
      谢竹安仿佛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个人,他摇头,笑着安慰他说:“这同你没有关系。查如姑姑撞到了他的茶铺,躲人追杀又碰到他。事情环环相扣,我以为悄无声息能把案子查了,谁住一开始就摆到了他眼前。终究是我漏算了。”
      任重从没见世子如此失神过,他心里很难过,说:“您受伤了,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谢竹安匆匆赶到大理寺,翻墙而入把外衫给了任重,此时只穿一件中衣,身上的道道血痕已经成了血痂。
      “无妨。”谢竹安说道:“你先回雅明斋,程叔他们找不见我,该着急了。”
      任重这才想起来:“您不是说让果丰跟着吗?果丰怎么没瞧见人?”
      谢竹安说:“我没让果丰跟着。你且先去,我在大理寺出了不了什么事。”
      任重知道世子今日找到了重要线索,定是要和平大人好好商量一番的;程毅那头见不到世子,若是又听说谢故西在福盛斋遇险,只怕要疯,于是领命告退了。
      “和程叔说,我暴露了,他知道该怎么办。”谢竹安疲惫地说:“回去注意别让人跟踪了。往后,你仍旧以谢故西身份出入大理寺。”
      二
      入夜,尹芷容未睡,她听得外头有响动,便问:“殿下回来了?”
      尹家拨过来来的贴身丫鬟名唤秀珠,闻言说道:“戌时就回了,之后府里进进出出来了几波人。”
      尹芷容在镜前梳头,看着自己的容颜说:“可知是何事?”
      秀珠摇头,回道:“不知,不过想来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为何?”尹芷容问。
      秀珠能做到尹府嫡女的大丫鬟,自然精明机警,她分析说:“若是坏事,来往之人必步履急切匆匆愁容满面,可我看了几回,其他人不好说,但越将军脸上却并不着急。”
      尹芷容淡淡笑了笑:“服侍我宽衣吧。”
      秀珠点头,宽慰说:“王妃,温柔乡英雄冢。来日方长,殿下总会有心软的时候。”
      这话让尹芷容心情好了些,她说:“我等了他这些年,也不在乎这一两日。横竖那是个死人,我与他也就没什么好争的了。”
      齐王府后宅熄了灯,而书房内却灯火通明。
      高燃合上属下呈上来的奏报,陆陆续续拼凑了谢竹安来长宁所有的事。
      “他需要一个身份,因此在国子监放了把火,此后再无人疑心谢故西为何戴面具。他用了这个身份堂而皇之查三年前的事。”高燃嘴角挂着笑:“像他会做的事,谢竹安,三年未见,你仍旧能够把本王耍得团团转。”
      越青知道高燃今夜是不会睡了,从知晓此事开始,他整个人就像是喝了两坛陈年老酒一样飘飘然,对谁说话都止不住满脸的笑意,把手底下办事的人弄得个个汗毛竖立。但此时,越青并不像高燃那样完全沉浸于某种情绪无法自拔,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谢世子如此大费周章隐瞒身份,最重要的目的怕是防着自家殿下。若是如此,那么,这人的复生也许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高燃在书房内焦急地转了几圈,才问:“越青,今日小安被围困伤得严重不严重?他时不时都要咳喘,只怕是剑伤留下的后遗症。你派人即刻进宫,不,这时候,那几个老太医只怕在家里,你派人请太医院几个老头到王府来。”
      高燃悔不当初,他哪里想到的底下被围之人是他的小安,他竟让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伤。
      越青想着,这谢世子如今还不知在何处,喊一群老头来府里做什么?
      高燃丝毫没有留意越青压根没理会他的命令,接着说道:“他这底子那么虚,得好生调养。府里没什么药材,还是得进宫一趟,什么灵芝人参通通先弄过来,我记着先帝在时宫内还有株天山雪莲,问问情况,看在还是不在。”
      “他从前最懒不肯练功夫,如今剑法略有小成,想必是吃了不少苦头。越青,你在兵器库里挑把好剑,我的剑法生疏了,他现在定是要每日找人对招的,我要先练练。”
      “成婚之事少不得要解释一番。那日他也来了,送贺礼了没有,找来与我看看。对了,那日起元生日他也来了,不知他送了什么,也找与我看看。”
      “….是。”越青嘴里答应着。
      高燃又说:“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了?”
      “是。”越青回答。
      高燃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还要交代,越青却已经不想听下去了,抢先说道:“殿下,还是先等找着世子再看下一步怎么做吧。”
      高燃停下步子,问:“不是都已安排妥当?在长宁莫非还有齐王府找不着的人?”
      越青莫名觉得自家王爷有些天真,这个词和杀伐果决的高燃在此刻达到了某种奇异的平衡。
      越青如实说:“若是旁人齐王府是不成问题的,但谢世子不是寻常人。”
      高燃听了,终于在整夜的兴奋过后找到了些理智:“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越青赶紧上前一步,分析说:“殿下,世子最是个周全的人。他来长宁之前肯定也想好了若是身份被拆穿的对策,只怕这人不是那么容易找。”
      高燃点了点头,好比狂欢过后的冷寂,他在平静过后,开始看清当前形势,或许,这不只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吗?这是小安压根不愿意见他的问题。
      “谢世子为三年前的旧案而来,他目的究竟是什么?殿下或许要想一番。当年世子一家全都死在了陇西,他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太子一事,殿下的确未曾参与,可世子却不一定这么认为。若是不把这么误会解释清楚,只怕世子的面,您不一定见得到。”
      烛火憧憧,高燃停下步子坐在太师椅上,良久过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狠绝,说:“当年的事我的确未曾参与,但那又有什么重要的。我知道了这些肮脏事,一句话没有说,踩着他父母亲人的尸体成了齐王殿下。你说得对,他身上背着血海深仇,而我是他的仇人。”
      高燃好似从热火之中跳进冰窟,在他彻底冷静之后,他发现谢竹安原来一直没死意味着什么。他冷眼旁观自己的痛苦挣扎,最后,他和自己划清了界限,甚至不愿意见自己一面。生离死别,死亡没有将他们隔开,但生离比死别更能让人痛不欲生。
      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一开始,竟然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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