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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火 ...

  •   一
      丰庆三年早春,长宁。

      国子监在正阳街上,坐北朝南,三进院落,颇为恢弘。

      鸡鸣刚过,天还未亮,国子监内的旅舍烛火已陆陆续续燃起。也有些房间,烛火一夜未息,小厮剪了烛花,挑灯夜读的举子打了个哈欠,继续苦读。

      待晨光升起,举子们陆陆续续出了房间。长廊上,庭院里很快站满了人。正是清早,掌撰厅飘来阵阵香味,众人闻了,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是不饿,而是因为这些美味佳肴并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国子监的学生主要分为两类,一类蒙祖荫进来的,是长宁城里的贵户骄子。二类是他们这些经过会考过来的举子,说白了,都是些穷书生。

      按道理,在国子监读书,不止不需要缴纳银钱,还会有一定补贴。

      可大齐日渐式微,外有强敌,内有祸患,国库穷得响叮当,别说补贴,先帝在时,便出现了要缴纳贡银,才能入得国子监读书的荒唐事。而缴纳贡银,对于寒门学子来说无异于阻断了在国子监的读书之路。

      后来,在旧世子的努力下,国库勉强把国子监这部分银子拨了出来,才叫停了贡银一说,让这些上京赶考的寒门学子有一个栖息之地。

      可惜谢世子猝然离世,朝廷拨款慢慢变了味,形成了一个自愿缴纳贡银的规矩。……表面上学生们缴纳贡银与否都一视同仁,可实际上,国子监早就根据贡银缴纳数目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可想而知,掌撰厅的美食自然是那些缴了贡银的人准备的,他们这种穷举子,哪里有什么银子交出去,美味佳肴与他们无缘,早上他们只有一碗稀粥,两碟咸菜。

      离早课尚有些时辰,一个身量清瘦,一身白衣的举子在廊下正读书读得入神,旁边的书生叹了口气,说:“故西,你倒是耐得住性子。”

      说话的人来自庆州,看上去正是壮年,发却已白了过半。

      他这话声音不大,但被有心人听了去,开始嘲讽他:“田仁城,你都在这国子监赖了三年了,别人谢故西才来月余,自然比你沉得住气。”

      说话的人是侯英杰,平日里跳脱得很,最喜欢哗众取宠。他的话不怀好意,惹得院中众人都笑了。

      田仁城被人嘲笑,一瞬间脸涨得通红:“侯英杰,你!什么赖不赖的,各地举子来长宁,国子监免费提供食宿,可是旧世子定下的规矩。我住这里乃名正言顺。”

      “哈哈哈,没人说你名不正言不顺,只是你在这里白吃白住了三年了,一分贡银也不曾缴纳,说来实在有些丢人。”

      侯英杰虽也是寒门学子,但家中有几亩薄田,每年也能交点钱到国子监去,在寒门之中,算是说得上话的。

      说到考科举失败,田仁城羞愧难当,但说到贡银,他却不会有半分羞恼。

      只听得他义正言辞道:“我入国子监读书,乃是凭借举人身份。旧世子在时,曾说过,国子监为天下有才之士而设,旨在为为国培养人才,不可收取一分一毫。缴纳贡银一事本身就与旧世子初衷背道而驰,我不缴纳,是我读书人的风骨!”

      “哈哈哈。”侯英杰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交不起银子还这么多说辞,整个国子监就你田仁城一人了。”

      田仁城对于侯英杰的嘲笑毫不在意,他说道:“别说我家中无钱可缴,就是有余钱,我也不会缴纳。”

      这话说得有些偏激,立刻有人说道:“田仁城,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仁城挺直了背脊,说道:“若是人人都以缴纳贡银为荣,那人人便会以缴纳贡银多少来评判其他人。国子监还叫什么大齐最高学府?”

      “旧世子在时,说服旧太子,再以一人之力舌战群臣,这才一改国子监糜烂之风,废除贡银一说,让这里重新为天下读书人打开大门。”

      “他出身世家,如此苦心筹谋,正是为了我等寒门学子。若非有他,国子监早就成了氏族的天下。”

      “我等举子虽经过层层选拔到了长宁,但囊中羞涩,只怕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在科举中取得名次。”

      “谢世子高瞻远瞩,国子监之门何止是读书的门,更是我们做官的门!”

      旧世子本名谢竹安,是陇西谢侯爷第二个儿子。他是长佑十七新科状元,入朝为官后,得旧太子赏识,成为太子洗马,是大齐历史上最年轻的太子洗马。他在的那两年,改新除弊,推行变法,以一人之力扭转大齐颓势,被先帝爷亲批“国士无双之才”。

      他做的事情当中,有一件便是废了国子监“贡银”一说。

      此事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要知道国子监那时候已经成了朝廷一个重要的敛财之所。凡是有点钱财的人,都往国子监送银子,让自家子弟进去读书。而那些真正有才的寒门学子,却因为贡银的门槛彻底挡在了国子监的门外。

      田仁城见众人都看着他,不由得激动说道:“我等读书人,感念旧世子之恩,应当与缴纳贡银之风作斗争,而不是随波逐流,白白浪费世子一番心血。”

      谢世子在天底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田仁城这番话,侯英杰无法反驳,只是嗫嚅道:“旧世子是什么神仙人物,你也配提?”

      “我怎么不能提了。”田仁城不卑不亢:“旧世子谈的就是天下读书人皆为国之栋梁,如若不然,我们这些寒门学子哪来入国子监的机会?你说我不配提谢世子,简直是妄自菲薄,与谢世子的理想背道而驰。”

      侯英杰吃了一瘪,也不想落了下风,于是挖对方的痛脚说:“说到我们的谢家世子,我记得田兄和他是同一年参加科举吧。是了,可不就是长佑十七年。旧世子从陇西而来,进士及第,一举夺魁,是我朝最俊俏的状元郎。怎么你还在这破屋子里读书呀。”

      “你!….”

      “是了,旧世子是何等风流人物。”侯英杰语带钦佩地说道:“他是先帝爷口里的无双国士,一手谢字引得万人哄抢,他的状元文章更是我们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你要与他相提并论,根本是污了谢世子的声名。”

      侯英杰借着谢世子的名头羞辱人,终是让谢故西听不下去了,他说道:“可是旧世子已成一抔黄土,而田兄还有大好时光。”

      众人望去,谢故西站在光中负手而立,他头戴木簪,素衣布袍,端的却十分稳正:“斯人已去,算了算他死了也已经有三年了。如今大齐外有强敌,内有弊病。谢世子若还在,长宁定不会是这样一番局面。众位若真是感念谢世子旧恩,该发奋读书,以完成其生平所愿,而不是在这里浪费大好光阴。”

      一抔黄土,斯人已去。

      举子们想起了谢世子的死,纷纷悲从中来。

      侯英杰怅然所失道:“可谢竹安已死,这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谢竹安。以我等之力,怎么可能完成世子生平所愿。“

      谢故西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侯英杰眸中闪过惊讶,他呆立片刻,似有所感,默默离开了,举子们也重新开始读书起来。

      “谢谢你为我解围。”田仁城很是伤感:“侯英杰说得对,我乃萤火,不敢皓月相提并论。”

      “田兄,莫要妄自菲薄。”

      田仁城嘴角挂着一个淡淡的笑,他回忆道:“我还记得世子当年高中状元是何等盛况。他踏马上街,引的万人空巷。那一日,长宁的花卖到了一两银子一朵,人们挨着挤着朝着世子投花,他一走整条街上全是花,连着三日长宁全是花香。那日,我远远地看去,可惜人太多,挤不进去,手里的花也没投得出去。我那时没钱,住不起长宁城里的客栈,只能待在城外的破庙里。我回了破庙,在清冷的夜里读到他的文章,只觉得热血沸腾。我还听说,他长得极为好看,齐王殿下对他便是一见倾心。”

      说完,他嘴角的笑凝住,向沈故西行了礼,落寞不已地转身回了屋。

      二
      正阳街尾,有一家书肆,名为雅明斋。外间生意不好也不坏,多是些常客。往里走,有个小院子,院落不大,倒是栽了棵大桃树。三月里,桃花灼灼,落英缤纷,给这小院增添了一番别样的景致,

      程毅站在树下,眉头微皱。

      庭中一人,手执长剑,跟着程毅的口诀,随风而动。

      其剑气如虹,身姿潇洒自如,时而快如闪电,时而慢如仙鹤。桃花撒了他一身,他浑然不知。

      果丰从端着药从西头小厨房里出来,放在树下的石桌上,说:“程叔,两个时辰到了。药好了,先让世子喝了吧。”

      “无妨。”程毅目光如炬,看着庭中人并不松口。

      “药冷了。”

      “冷了就再热上。”

      果丰不敢再说其他,端了药下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套剑法终于练完,庭中人一个飞跃停在了桃花下,其一身白衣胜雪,身姿修长,挺拔之姿秀美如竹。

      隔近看,这人肤若凝脂,剑眉星目,嘴角含笑,长相极为俊美。这,便是国子监举子们口里说的旧世子,谢竹安了。

      程毅眉头还是皱着,说:“入了长宁,你心不稳,心不稳则剑躁。”

      谢竹安呵呵一笑,说:“什么都瞒不过程叔。”

      果丰早就侯在一旁,双手递过帕子,谢竹安接过,把满头的汗擦了。

      “药。”果丰说着,把白玉碗送了上来。

      “哎———”谢竹安微叹,有程毅在他没法推辞,只得一饮而尽,道:“好苦呀。”

      果丰连忙拿上一颗糖。谢竹安顺手接过,丢到了嘴里。

      程毅见他喝药喝得干脆,眉间舒展了些,问:“胸口可还疼。”

      “不疼了,就是药比以前苦了。”

      “我在药方里加了麻黄,石斛,干姜,自然是比以前苦些。”程毅说:“过不久,嗓子就会嘶哑起来,到时再做调理,这声音才会与以前不同。”

      “程叔费心了。”

      “我费心不打紧,只是我这几日不在,你又偷偷倒了不少药吧。”

      谢竹安含着糖,讪讪地笑:“这都三年了,我胸口已好了。”

      “哪里叫好了。”程毅不悦:“陇西事变,那日你被一剑穿胸,掉入离水,谁能想到你能活过来,这是你命大!”

      程毅说起来,仍旧是心有余悸,谢竹安安抚道:“幸亏死士来得及时,这不是好好地活着了。”

      程毅生气道:“命是捡回来了,可伤了要害,又泡了水,肺腑也已伤了。调理了三年,才堪堪好些。胸不疼,夜里不咳了,就觉得全好了,你可知调理不好,这就是伤得跟你一辈子。”

      “既然如此,那功夫不如少练些时辰,免得伤身。“果丰在一旁小声说:“横竖有我们这些人在,谁近得了世子的身。”

      程毅听了,更生气了:“若非他武功不济,怎么叫人一剑穿了胸去!你们在?三年前陇西事变,谢家七万兵马,护好了他周全吗?”

      果风顶嘴道:“那不是,那不是意外吗?”

      程毅猛然拔高声音:“你能保证这以后就没有意外了?!”

      果丰胸口起伏,不服气也不敢反驳。

      谢竹安见此忙打圆场,拍了拍果丰的肩,说:“浴桶可备好了?我这一身汗的。”

      “备好了。”果丰低声说:“我再加些桃花花瓣进去。”

      果丰走了,谢竹安又笑道:“小孩心性,您别和他计较。”

      程毅长叹一声:“若非情非得已,叫果丰跟着你,我真是不愿。他不知轻重,还是得要任重贴身跟着。春闱在即,世子打算什么时候让任重回来?”

      “快了。”谢竹安走到石凳边慢慢坐了下去,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要烧一把长宁人都看得到的火,这场戏,怎么少得了我们名镇天下的齐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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