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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碧云是和佳清先生一道来的,佳清先生也时有事要指派她,她时时到外头去。小姑娘每日没什么心事,在她身边的人也受她感染。
      陶婶每月初一要到雷音寺里去烧香,带悦然去过一回。寺内有两株古银杏,一雌一雄,落叶时,满院金灿灿,壮丽非凡。陶婶带她去时还是九月,走在路上,将要到寺里,悦然忽记起来,这银杏树好像是死了,这念头,叫她自己一怔。印象却更清晰起来。枝头折断,两俱黑焦。有一年,她要去看黄叶飞成阵的壮景,走老远来看它们,到了瞧两银杏残败枯朽,连地上也一片叶不得见,无人关顾甚久了的样子,很惋惜。
      除了那院,雷音寺里都很陌生,银杏叶尚绿,郁郁遮盖住整个院子,生气灵秀。大殿新修不久,脊上的檐兽在叶荫里,有些稚嫩的懵懂,还没能够聚起威严的灵气来。殿前刻了功德簿,上面逐条列出某某年大殿翻修,某某处信女善男奉钱几何。
      她不该来过这里,疑心是不是做过的梦,去看银杏,没成了。心里又难下定论。
      碧云同她一样喜欢话本子志怪奇谈,情热心切,激动时简直恨不能进话本子里去襄助人家,当故事里不合情时又愤愤难消。她比碧云大了好几岁,许是愈发感到,自己是灿烂故事里一字不着的路人,宏大叙事里被殃及的池鱼、践踏的蝼蚁,对主角们尤其是才子佳人名流巨贾,已不再那么怜爱。在不知道是谁的什么故事里填充空白的路人,恍惚一日日,只偶然清醒时最难忍受。
      这不妨碍两人话语相投,两人睡在窗边的两个小榻上,头对头,低声窃窃,像总有话讲。陶婶睡在墙边,便唤:“两个丫头,好睡啦。明日还好讲哩。”两人有时还要压低声,再讲上几句。
      两人相伴买东西,讲话本子里女主如何便不爱青梅竹马深情将军,随那游侠浪迹天涯,碧云道:“你喜欢怎么样的人?”
      悦然笑道:“我喜欢好看的。”顿了一下,思索着,“良善的……”
      “那你觉着知事和公子,哪个更好看?”
      悦然略一迟疑,道:“知事清正谦和,待人亲切,肯施急义。佳清先生平日里见着,也是随和的,但总感觉和知事不太一样,像是经年的教养使然,任凭对着谁,哪怕是他心里厌恶的人,好像也会是这样一幅样子。
      “他们讲佳清先生颇通医术,如若是别个人,我便想厚脸皮上前,请略教教我,佳清先生,我便不敢。”
      拐过墙边,正撞见佳清先生和南山许是有事要出去,悦然两颊顿时烧了起来,不知自己背地里的议论,他是否听见了,尴尬道:“先生好。”也不敢看佳清先生脸色,急急错身过去。
      虽担一声先生,刘玹实际上和悦然同年。这寻常的议论也没什么好理会的。走出两步,鬼使神差,道:“你想学些什么,明日午后可来我这里。”
      南山心下诧异,悦然回头,见佳清先生仍背着身,忙乱应道:“欸。”
      走的隔着远了,碧云讲:“你看,我们公子人也是很好的。”
      若能学会些医术,自然是很好的,值得高兴,但……佳清先生么,悦然心下还是有些踌躇。明日第一回去,该带些什么东西才好。翻来覆去也想不出佳清先生喜欢些什么,而自己也着实什么都没有,更别说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先生吃橘子吗?”午后都收拾好后,悦然来前也打点了一下自己,以免有不得体的地方。
      刘玹在书案后,见她立在案前,那篮橘子她进门来就摆在了桌上,明亮鲜活,问:“悦然姑娘为何想学医?”
      “想有一技傍身。便不能悬壶济世,能拯人于危急,修身养年,惠己及亲,也是很好的。”
      “姑娘原先是做什么的?”
      刘玹见她迟疑一下,随即坦然道:“原先所作,长月经年,现在甚是厌烦了,今生也不想再碰了。”
      刘玹也不继续追问,递过来一幅图,道:“学医先识体,我身边也没带骨架子,你先看这图识一识骨位。”想到了什么,又道:“识得字吗?”
      悦然道:“识得。只不太会写。”话刚说罢,往那图上仔细一瞧,顿时僵住了。
      刘玹见她立着不动,顿时了然,道:“你去那几边坐着,看看有不识的字可以问我。”
      悦然有些赧颜,坐到窗边,将图上的字一个一个看了,骨头的名字不太好叫,不识的字实在有好些。望望刘玹,正在制什么画,随意坐在那,如曙前清月,叫人想起冬日里竹上的薄雪。见刘玹也侧首朝她望来,悦然本能的转开视线。
      “你怕我?”
      “没有。”悦然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他的眸光淡淡的,她克制着移开目光的冲动。
      不能示弱。
      她眼神清澈,带着无辜,像是良久,刘玹先垂下眸,有些自嘲地笑了。
      两人不说话,四下里安静,悦然低头看那图,窗格子印在手背上,一侧肩膀晒得温温的。再回想刚刚那场景,想想突就抑制不住伏在几上笑了起来,要忍住声音,可怎么也忍不住,最后,所幸畅快地笑了。
      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好了,现在恐怕是要被当成疯婆子了。只此时她也无暇顾及刘玹的反应了。
      等悦然镇静下来,再看刘玹,一派泰然自若,无事发生。悦然拿图问他,他也一一指点了。
      自那日有了如此一出,悦然觉着自己在佳清先生面前也从容了不少。每隔一日,午后去叨扰,起始还有些畏手畏脚,后来就熟门熟路了。要问学了什么,骨图是识得了,眼下正学《脏脉一览》,书是佳清先生那里得来的,每日看两页,不懂处隔天去问。要问是不是能诊病开方了,尚还一点边都没挨到呢。倒也不是先生不好,悦然也认同诊病要先识体,要修东西总要先知道东西是什么样的,只这东西确实好复杂,医之一道,着实艰难。
      年关将近,雪下了两场,碧云近来较先前忙碌了许多。
      吴府的老太太要做寿。夫人生得一儿一女,儿子在那郡里做郡守,女儿则嫁在了庆王府里,老夫人也沾得些儿女风光,寿宴是将震川城里的名流集尽,更有外头来的显贵故交,很是隆重。
      陶婶有一表亲在吴府多年,因着备寿宴要多些人手,便邀她去。喜事里头,赏钱也丰。正知事也要去祝寿,家里头也不要人顾。陶婶拉悦然也一同去。
      凌清老早,天还没亮,同陶婶走在路上,悦然心中一动,想起该同佳清先生也说一声的。先生昨日不在,碧云也回来得很晚,想留个话字条什么的,早里匆匆忙忙,没记起来,现下已是迟了。虽然先生可能也知道的,但总该说一声的,心下觉得失礼,不妥帖。
      吴家是当地大家,修得庭院重重,光厨室里便装得这许多人忙碌着。待得晚些,一个女管事安排悦然随小丫头往女宾处送东西。东西也不必送到跟前,到了地儿放下,又有大姑娘们往席间座里照应。
      悦然在廊中穿梭,满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刚那点心端去榭上,榭上的姑娘看看少了一盘,悦然正去补上。她以为自己是很喜欢热闹的,在与自己无关的热闹里滚滚热气,舒心散郁,人都顾着兴高采烈,推盏言欢,正无人在意她,这白得的热闹无需她出力,恰恰好,像晴冬里的猫,自在舒展着,可以无限享受暖阳的安抚。可在这盛大的宴会上,涌涌的人声,洋洋的称祝,满溢的吉祥圆满,在他人母亲的寿宴上,她渐感到心中灰灰的。
      “绯衣。绯衣姑娘。”
      她转身,见他一身锦衣,容光熠熠,廊中重彩的装点下,仍叫人眼中一亮。他还是很好看。
      宋琰眉眼带着笑意:“竟真的是你。”
      悦然认出他来,这番不知从何处讲起,只道:“是的,我在这边帮忙。”
      她端着点心,宋琰问:“你还去绣坊里吗?院里近来请了苏大家回来,她还记得你呢。”
      悦然答不上话,垂下眸来,略抬起手里的点心示意他:“我要去送点心。”作出不好意思,又匆忙的样子,往水榭那边去。
      她听说宋琰定亲了,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门当户对。那位小姐,悦然见过,长得十分好看。知道是她和宋琰定亲后,一次见她,悦然特意打量,仍是十分好看,温柔大方,看着,是十二分好的人。
      以前,若是宋琰和她讲话,虽然这样的时候很少,不管他同她是讲的一句两句什么,她都感到很快乐。
      悦然年纪还小的时候,在绣院里学绣,绣院是宋家的,宋夫人来院里,有时会带着宋琰。宋琰从小皮肤就很白,比女孩子还要白,在人堆里很乍眼。
      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还在记忆里的只有一件事情——宋琰曳着她的手腕,一定要带她去看自己新得的书案,她不好意思,不肯去,两人僵持。最后究竟去没去呢。记不起来了。
      话本子里小时相别,经年再逢互认的动人桥段,不太可靠吧。怎么她的记性这样差呢。
      再早几年的时候,她觉得这件事就很不合理,两人并没有相熟到这种程度,且看书案这事由也颇怪异,书案有什么好看的。如果这是她小时候做的梦,莫名印象深刻一直记得的梦,才比较合理。
      自从把它判成是梦后,就更加越来越印象模糊了。
      佳宴良辰尽,星月始得明。陶婶留在她表亲处,明日才回去,悦然晚上就要回去了,吴府离署里不远,她从后边的小门出来,穿巷的风把她兜头罩住,悦然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沿着墙,往外面的大街上走,印在墙上的影子,薄薄的,似哈一口气就能吹走,那风,便也不敢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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