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就别亲啊》子弹撞枪

9、沉梦

　　几年前，望着隔壁空荡无人的房间，宋许曾经策划过一场离家出走。
　　然而离家出走需要启动资金，他没有。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小宋许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塞进行李箱里，拉着箱子走上公交车，规规矩矩地站到北湾站，拖着箱子艰难行了十几分钟，来到海边。
　　他往近岸的沙滩上铺了层桌布，坐下来，一件一件开始往外掏东西。

　　夏天的海边异常热闹，碧光粼粼的浪花裹着贝壳拍打在岸，温暖中夹着凉爽，引来一片欢声笑语。很快，就有人被那摆摊的俊美小少年吸引了目光，围了薄薄一层。

　　“卖东西，玩具、玩偶、手链、书、餐具……新的十块，旧的五块。”
　　宋许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眼睛里泛着惊慌和低低的怯意，眨了眨，勉力稳住声线。
　　他想了想自己的逃跑计划，又努力又腼腆地吆喝。

　　“诶？这不是xxx的那个新款公仔吗？”
　　一个学生打扮的女生嗷了一嗓子，从玩偶堆里眼疾手快揪出一个粉色象鼻公仔，前后拿着翻了翻，十分惊喜，“标签还没拆呢！”

　　小宋许接过，看着标签上标价“3999.99”陷入疑惑——这个公仔是妍姐毫不在意扔给他的，蓝色粉色各一款。

　　“留着玩儿吧，”
　　他仍然记得女人说话时的脸色，一边涂指甲油一边不屑说：“长得太年轻也不好，一个两个的都把我当小姑娘哄，你看看这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
　　宋许抿抿嘴，茫然的眼中撑出一抹笑，对女生甜甜说：“恭喜姐姐，你捡到宝啦，这个只要十块。”

　　那女生却一愣，琢磨半天，犹豫不定地问：“弟弟，你这是假货吧？”

　　“是真货！碰都没碰过的那种，姐姐你看……”
　　宋许有些着急，因为女生那么一犹豫，许多人都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没人相信一个拉着旧行李箱、穿着普通的少年在海边卖昂贵的名牌公仔。

　　那女生讪讪放下：“谢谢你啊，我考虑考虑再来。”
　　她离开了。

　　之后，宋许听到有人嘀咕：“这孩子瞧着挺老实，却偷大人的东西出来卖呢。”
　　有人大声评价：“一看就是假的啊。”
　　也有人看了看，买了几件。

　　不论他们又说什么，少年都没有再辩解过。
　　刚才那些话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精气神。小宋许抱膝坐在马扎上，突然又盼着想回家了——即使前不久他刚铁了心要离家出走。
　　进退两难的局面。

　　陈如野搬走之后，宋许的眼底像一场空——他装不进什么东西，反应也不太灵光，仿佛总和外界隔着层什么。
　　第一年他还留在老东街，妍姐也不常来。
　　幸好是不常——那女人的脾气爱随烟味走。味儿正了就看他顺眼赏几句，味儿呛了便训他，恨他性格太软太随波逐流。
　　陈如野一走，没人管他，宋许竟然弄不懂自己是否活着，眼底那浑浑噩噩的沉默连老师也心惊。

　　搬到酒吧街之后，少年便开始在妍姐手底下帮忙，老师对他更不闻不问了。
　　渐渐的，连宋许自己也开始恨自己——幼稚、弱小，那两根胳膊比拖布把儿还细，托盘稍稍沉了些会脱力地碎落，一地玻璃和酒液的狼藉。

　　……想陈如野。
　　短信电话、偶尔的见面、隔岸火化不开心底的寒，冻不住那野蛮生长的思念。

　　等到天色没那么刺眼了，一点一点铺上暗橙色的落日余晖。
　　宋许抱膝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后的美人鱼石像安静温婉地立着陪他，远远看去，仿佛两座雕像。

　　直到有个人影站在他面前。

　　宋许垂着头，睫毛微微闪了一下，首先看了眼男人的脚……和一双沾满潮湿沙子的拖鞋。

　　少年呆滞的目光仿佛涨潮的海水，一寸一寸地漫过去——他看见那中年男人穿着一身衬衫西裤，裤腿工工整整地挽起几道。
　　大概是刚下班，连衣服也顾不上换就被家人拉了出来。
　　男人目光平稳，带着点审视地一一掠过那堆物什，于俯视中渗出一股深藏不露的压迫气场。

　　宋许眸光迅速一落。
　　他认识这种人——惹不起的人。

　　“小朋友，”
　　男人从中挑出一套高脚杯，问话言简意赅，“这件？”

　　严阵以待的宋许愣了愣，眼底闪过一抹亮，殷勤说：“叔叔，这套是新的，只要十块。”

　　男人没说话，掌心拖着酒杯掂了掂分量。半晌，拽着裤腿突然蹲了下来。
　　这叔叔辈的男人突然就不霸道不压迫了，大大咧咧凑过来，哥俩好似的低声说：“你这么卖东西……血亏啊。”

　　宋许：……？

　　接着，男人以宋许眼界焕然一新的多重角度一一论证了他血亏。

　　宋许：“……”

　　“你要卖东西，就不能只卖东西，”
　　男人掏心掏肺地跟他讲道理，脸上却波澜不惊，“你要迎合购买者的心思，要有合适的市场定价，过来我看看，嗯……脸生得到位，最好能再搭配一张会忽悠人的嘴。”

　　小学生宋许前面几句听得似懂非懂，最后一句忍不住皱了下脸，反驳问：“叔叔——”
　　我长得很忽悠人吗？

　　“我很老？”男人语调平平地打断他，不咸不淡瞥他一眼。

　　宋许从那一眼感受到了锋利的不开心。
　　他连忙摇头：“先生，您……你帅呆了。”

　　“上道儿，让我猜猜……”男人娴熟打了个响指，食指正对宋许。
　　他干脆就在沙滩上坐了下来，用手撑着桌布干净的一角，开始猜测：“六年级刚毕业的你觉得自己牛逼坏了，于是想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宋许惊讶至极，心中响起警惕的钟声。
　　男人垂下眼睨他，拇指摩挲着剔透的高脚杯，那股压迫感又回来了，问：“被我猜中了？”

　　宋许犹豫半晌，点了下头：“……你是陌生人，猜对了也没关系。”

　　“你怎么知道陌生人不会多管闲事？”
　　男人手掌宽稳，揉了下宋许柔软的头发，评价说，“嗯，单纯又心软。”

　　宋许任由他揉了几下，心底竟连一点反抗躲避的念头也没有，反而腾起一股不明不白的亲切感。他小声说：“可以了，谢谢你，先生……我没有难过的。”

　　男人极淡地勾了下嘴角，话音一拐，自我介绍说：“我是实验中学的人民教师，爱好就是跟小朋友们谈人生谈理想。”
　　宋许：“……”

　　“教师”两字迅速击退宋许心中的亲切感，他第一次在学校外的地方遇见老师，脸都白了一度，声音颤抖：“您……您是来抓我上学的吗？”

　　“我只是来买杯子，”
　　男人努力展现他亲民的一面，递给他十块，“顺便宣传一下自己。”

　　宋许卡壳了。
　　他看了眼那张递过来的十块大钞，莫名觉得哪里不对，鼓起勇气打商量：“我改变主意了。”

　　男人手还伸着：“嗯？”

　　“它涨价了，”宋许有些不好意思，“原价一百五十块……现在，我要收您二百块。”
　　他说得无比踌躇艰难，似乎觉得这种讨价还价的行为不太道德，却仍没有停下：“这样，我血赚。”

　　男人：“……”
　　“你出师了，”他收回那十块，反手从裤兜中掏出二百块扔给他，皮笑肉不笑说，“别让我在实验中学看着你，小同学。”

　　宋许也没有想到这人真的买了，于是郑重其事地收下了，才朝男人调皮地吐舌头，说：“谢谢惠顾。”

　　远处似乎有人在喊他，男人站起来应了一声，转头对他说，“你看，老师其实不可怕。”

　　宋许一怔，把那两张一百块大钞数了三遍才想起抬头看他。

　　“我猜是以前的老师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失望了，”男人顿了一瞬，瞄了眼小少年的脸色才平和地往远方走，边走边说：
　　“但我不会让你失望，所以先不要急着自己保护自己，给老师一次保护你的机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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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许呆呆地望着男人的背影，鼻头一酸，突然有点想哭。
　　他吸了吸鼻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举着两张百元大钞喊：“我又改主意了！您把它们拿回——”

　　自称不会让他失望的老师在听见那句“我又改主意了”之后拔腿就跑，还抽空朝着他的方向摆摆手。

　　宋许：“……”

　　宋许收了摊，发现玩偶堆里混着一张名片。他捡起来看，上面龙飞凤舞印着——

　　“阿许……”

　　“阿许？”

　　宋许猛然惊醒。
　　他睁开眼，望着已经清醒的无酒，埋在床头悄悄抹了下眼眶。
　　片刻他抬起头，问：“你总算醒了，还难不难受？渴不渴？”

　　宋许刚要坐起来，却发现头上沉甸甸的，上面搭着无酒的掌心。

　　“做梦了啊，”那只输液的手没有绑盒子，凉得像冰，微微抽动，借着力一阵一阵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无酒嗓音哑得实在没什么劲儿，却仍强撑着眼皮低声哄他：
　　“酒哥在呢，酒哥罩你，不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