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佑》糕星

5、禁地

　　百里景熙猛地抬头看向秦衣，目光灼灼，却又在看清面容后，眼中光芒逐渐熄灭。

　　嘴边勾起嘲讽的冷笑，他道：“应问果杀了你的谁？那人原先也是扶风派的弟子么？”

　　提起自己的师尊，百里景熙似乎总是难以冷静。看来砺剑峰一事与师尊脱不了干系。秦衣眸中一暗，只愿剑尊无事，只是出逃，师尊一事或许还多需仰仗她老人家。

　　见秦衣未言语，百里景熙又道：“不对。你既然知我是砺剑峰弟子，恐怕从前也是扶风派弟子。应问果作恶多端，对自己门派下手，除去我们砺剑峰，就是……”

　　他犹豫一瞬，最终未说出口。

　　眼瞧着他要打通思路，越猜越接近，秦衣及时打断：“砺剑峰六君姝天下谁人不知，师兄不必妄自菲薄。我乃子虚派乌有门，师尊张三中了应问果的死咒，特来寻找解救之法。”

　　这是把他当傻子了，百里景熙讽刺道：“子虚乌有。师妹编故事好兴致。”

　　“师妹”入耳，秦衣一挑眉：“师兄既然听出我不愿多说，为何还要多问。”

　　百里景熙浓黑睫羽微颤，说起来老板娘是在北地捡到的人，若月白是北地扰乱接待处的高手符修，后面被应问果的弟子伏击，中了死咒昏倒在路旁，一切倒说得通了。

　　他可以信月白不是扶风派弟子，但是凭空捏造出一个叫张三的师尊，这与我有一个朋友的自欺欺人无甚差别，何况她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幻境里用不出灵力。

　　二人口上不饶人，脚步却不停，几息之间到了扶风派师尊的居所。因大能们的五感异于常人，便很少有戒律弟子到此处巡逻，不过有结界和守护兽。

　　那是两只盘柱而卧的青龙，角朝天，爪向地，明珠大的眼怒目而睁，在黑夜里尤其骇人，然而走近瞧才发现并非真龙，原是青铜熔炼而成。

　　感知到来人的气息，龙身缓缓向上游移，露出了柱子中间的小洞口，秦衣有意犹豫一会儿，看起来似乎在纠结是否放木牌。

　　她回头去看百里景熙，见他点头才动作。

　　透明结界宛如帘子一般被掀起一角，秦衣明显感知到面前阻碍消失，一脚踏进，她大大舒了一口气，波折许久，这结界可总算是进来了。

　　应问果的居所秦衣闭着眼睛都能走遍，夜明珠照亮眼前熟悉的布置，一丝一毫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她一瞬有些恍惚。

　　百里看她站在门口许久未动，问道：“怎么了？”

　　秦衣：“嘘！小声点！在袖子里摸火符呢。”

　　百里景熙：“……”

　　秦衣将火符点亮，火光霎时掩盖夜明珠的光亮，屋内一切，甚至边边角角皆收至眼底。一层是一个小课室和茶室，小课室里有几个书架，二层则全是满满当当的书架，秦衣记得，记载死咒的那本多是在书楼那几个固定位置，就是径直走过去太引人入目，得支开身后这个。

　　秦衣手持火符走上楼梯，再看到楼上多如牛毛的那一本本书，狠狠“哇”了一声：“这么多书架，得找到什么时候。为了不耽搁你今夜用令牌，我们分开找，一楼和书楼里靠近楼梯的两排归你。”

　　百里景熙踏上台阶，探头看去皱了眉，怀疑道：“今夜能找完么？半个时辰一到，我自带着木牌走，你就自己想办法出去。”

　　秦衣已然走入书海，留给他一个背影：“你放心，我们符修放书都有相似处。”

　　不消半个时辰，秦衣便从角落里翻到那本符咒大全，她不曾停留翻到最后一页，里面果然夹着一个厚厚的小簿子。

　　下一刻，却见眼前的书架癫狂地跳起又落下，有几本秦衣随手塞在里面的书不堪承受地掉落在地，几声嘭响在宁静的夜里尤其刺耳。

　　秦衣心口狂跳，吹灭火符，缩进角落，仔细竖起耳朵，一楼的百里似乎也没动静了。

　　书楼并不像一层设有夜明珠，火符熄灭，一切陷入虚无的黑暗，她摸着那本书里熟悉的稚嫩字迹，缓和心绪。

　　踏上台阶的脚步声沉稳，一步一步规律至极，秦衣在心中暗暗计数。夜明珠朦胧的光仿佛泛着莹光的海波推浪而至，百里景熙从书架后转出来，见秦衣方摸着心口起身，双手紧紧抱着那本大书。

　　秦衣：“你方才为何不出声。”

　　“掉进洞里怎么出声。”百里景熙黑着脸，一手持剑，另一手握着夜明珠，“你方才动了什么？茶室的地突然漏了一个大洞，我掉下去了。”

　　“我找到那本书拿出来了。难道是暗室？”秦衣皱起眉，之前从未听说过。她的手放在书上，闭目感知，残余的灵力唤醒记忆里熟悉的气息，的确是师尊。

　　“上面有灵力残留，是阵法。”秦衣肯定地点点头，“这本书是符修最初要学的，都是些简单易学的符咒，不过大部分并不常用，如今的符修早不用这本书了，应问果是觉得无人再会用这本书了。”

　　她拿着书，蹦蹦跳跳下楼：“意外收获。趁还来得及，抓紧些，方才动静那么大，戒律弟子或许在向结界口赶了。”

　　百里景熙依言随秦衣转身，眼神无意瞟过书架，却发现这里架上的书籍排序不似外面一排井然有序，他快速扫过，各个属类混杂，也不知月白是如何在半个时辰内找到的。

　　他的脚步一顿，察觉不对，那么厚一本书，她是已经翻过了么，为何如此了如指掌。

　　……

　　如百里所言，原本温馨干净的茶室地上凭空破了个方形的大口子，正好容一人一次通过。秦衣再次点亮火符，往洞口照了照，深不见底。

　　她皱了皱眉，从未听说师尊屋内还有暗室，自从师尊接替掌门之位后，也不常在这里。

　　不再犹豫，秦衣率先跳了进去，待踩到地面向上看，入口已经只有手掌那么大了，此时百里景熙也再次跳了下来。

　　二人就着火符的光亮朝唯一的通道走，不知何时开始，若有若无的一股香味窜上鼻腔。

　　这味道与世间任何佳肴之味不同，似乎世间任何一种佳肴也难相比，比花香浓郁，比佳肴诱人，只要试着闻上一次便再无法忘记，勾魂摄魄，飘飘欲仙。

　　秦衣转头看向身侧：“你闻到了么？”

　　百里景熙：“味道很淡。”

　　秦衣却觉得那香味仿佛是一盘绝世美味放在她的眼前，还有美人的酥酥玉手扇着香气，她想了想，暂时隐瞒。

　　通道尽头林立着几个百宝柜，秦衣站在柜子前时，那股浓郁的香味几乎占据所有思绪。

　　二人对视一眼，皆封住了嗅觉。

　　秦衣拉开柜子，里面陈列十几颗颜色绚丽的宝石，有如燃烧夕阳，有如海水澄澈，秦衣顺手取出外侧一颗如孔雀尾羽似的翠绿宝石，火苗跳跃，晶莹剔透的宝石表面绿光潋滟，夺人心魄。秦衣用力按了按，未留下什么印子。

　　似乎除去硬了些，带着香味，和世上其余的石头并无什么区别。

　　秦衣直觉这些石头应不止如此，却未有头绪。将宝石放回，她翻起其他柜子，大部分都是宝石，直至最后一层空空如也，只有一把钥匙随意丢在柜子中间。

　　秦衣方好奇地拿出钥匙打量，身边疾风而过，钥匙早已脱手。

　　百里景熙定定盯着手心的钥匙，失魂落魄，他的神智似乎被什么抽走了，始终绷直的脊骨委顿，手中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撤去灵力的软剑变成一条软趴趴的腰带，黯然贴着地面。

　　良久，他颤抖着握紧手中钥匙，声音艰涩：“是师尊的钥匙，她本欲带我们几人一同去一处新秘境。那日师弟，师妹与我一同去秘境，待得胜而归，扶风派……大乱。”

　　那一日远不止有她死去，连剑尊也遭毒手了么。秦衣的心沉了下去，师尊或许比她想的还要再深不可测。

　　等等，师弟和师妹……原来他是小剑仙，百里景熙。

　　好嘛,她扯了扯嘴角，是谁不好，偏是这人，可真是冤家路窄了。

　　百里景熙阖上眼，有清泪从脸颊滑落，再次睁开眼时，双眸古井无波。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他木然捡起软剑，灵力尽数灌入，缓缓流动的碧玉竟要比宝石还要夺目几分，挥动间的剑气瞬间将百宝柜斩为废墟。

　　而后看也不看秦衣，一丢木牌，夺步而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离去后不要靠近禁地。”

　　“喂！修剑的！”

　　秦衣呼喊不得，捡起木牌，提气轻身向百里景熙追去。

　　这人连进入禁地的防护都不要了，是要大闹一场。

　　禁地距离师尊们的居所并不遥远，走结界入口处是最短路线。方才动静不小，那里果然围了戒律弟子，数十名弟子整齐划一，阵型摆好，要瓮中捉鳖。

　　百里景熙站在结界口，双手握住剑柄，剑尖朝天，口中念念有词，是要强行破结界。

　　秦衣扯动他的衣袖，语速极快，不欲让他反驳：“两息之后，我会拿木牌打开结界，只准一剑破阵法。之后我们直接去禁地。”

　　百里景熙抿唇，想甩掉她的手。

　　“不准反驳。你要这样杀出一条路，自己是痛快了。天亮也到不了禁地。”

　　两息。

　　透明结界掀起一角空隙，二人一同踏出。

　　眨眼间绿芒一闪，位于阵眼的戒律弟子身上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剑伤，阵法崩坏，囤积好的灵力四溢而出，反噬其主，戒律弟子们顿时乱做一团。

　　“走！”秦衣一边催促，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龙吸水。

　　空地上飙风骤起，将无力四散在地上的弟子皆卷入其中，秦衣再次打开结界，被风卷起的弟子宛如下饺子似的一个一个落到了结界里的水池里。

　　“受伤的记得去喊妙生峰师尊！”

　　秦衣收起木牌，脚下生风，朝禁地奔去。

　　待追到百里景熙，瞧见他眼中的疯狂相比方才只多不少，秦衣心底叹了口气：“你方才还未讲完，扶风派大乱，之后呢？”

　　百里景熙嘴唇颤动，沉闷道：“宗门里失去消息的人不少。不少弟子都没度过那日，剑尊和四师弟失踪了……还有应问果的首席弟子，秦衣死了。”

　　秦衣眨了眨眼，未想到还会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别人的话语听到自己的死讯还是挺新奇的，尤其是这位。

　　毕竟，修剑的和她生前一直不和。

　　百里景熙：“我不是第一次回扶风派。人界，妖界，修仙界，三年里遍寻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不曾想他们从未过走出扶风派！”

　　他咬牙切齿挤出话语：“再次回师门，竟得知砺剑峰成了禁地，剑修在扶风派成了禁语。分明是应问果做贼心虚，反倒污蔑师尊和师弟叛逃。”

　　秦衣：“他们被关押在何处？”

　　那片死寂的密林又出现在眼前，枝丫奇形怪状的树木仿佛身形颀长的怪物，百里景熙毫无犹豫地踏入：“砺剑峰从山上到山下皆翻过一遍了，剩下只有禁地里的山洞能够关人。若还是找不到，恐怕这辈子也找不到了。”

　　禁地关押的多是强大的妖魔，内门弟子有时要听令镇压，有木牌则可以抵挡致命一击，以防不测。

　　百里景熙接过火符走在前面开路，秦衣拿着木牌跟在身后，不断回忆着禁地里有哪些山洞可以藏人。

　　她手里摩挲着木牌，思绪百转千回，修剑的不见得会骗人，可是应问果为何要关押剑尊，一关就是三年，若剑尊真是其心头大患，杀了不才是明智之举？

　　秦衣垂眸，就如想不明白，师尊为何要杀她一般。

　　百里景熙蓦地转身，黑沉沉的眼眸倒映秦衣的面孔，轻声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秦衣蹙起眉：“什么？”

　　“有人在说话。”

　　秦衣屏息，侧耳倾听，却只有一片死寂。

　　禁地里无风无水，且草木虽茂盛，但被魔气滋养长大，多半透出一股邪性，有时还会引诱路过的弟子成为自身的养料。

　　但他们二人加起来，不怕杀不掉一个魔物。

　　秦衣当即决定：“去看看。”

　　声音宛如梦魇一般缠着百里景熙，以致于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痛啊。师父。痛啊。师父。”

　　“你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骗我！骗我！”

　　“师兄。师妹。师妹。师弟。梦里会来看我一眼吗，梦里……”

　　它的主人似乎在受着痛苦万分的折磨，神智都已不清，话语颠三倒四，一句怨恨，一句后悔，还有一句思念，呼喊时声音尖细，怨恨时声嘶哑，思念时又期期艾艾。

　　那声音兀然停顿，紧接着是一阵狂喜，他狠狠抽了抽鼻子，爆发出桀桀桀的狂笑。

　　“师兄！你找到！师兄！我……味道！在……这儿。师兄！”

　　洞穴的石门感应到生者气息自己打开了，百里景熙看清了洞穴深处的那颗头。

　　披头散发，皮相尽毁，全黑的瞳仁与他在幻境中看到的魔物别无二致。

　　可百里景熙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砺剑峰六君姝之四，他失踪许久的四师弟，金不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