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佑》糕星

15、危局（三）

　　石门关闭，洞穴里只留火苗无声蹦跳。

　　水池里的百里景熙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见是熟悉的两人，无声冷笑，正要阖眸无视之时——

　　一道暗芒擦过他的眼睛，穿过胸口，“嘭”地一声砸至石壁。

　　百里景熙呕出一口鲜血，胸口似乎破了个口子一般疼痛。眼前一片黑，转瞬化为一片白，他大口呼气，逐渐涣散的瞳孔去追寻伤口所在之处。

　　这时被疼痛占据的听觉似乎有些回归，从胸口溢出的鲜血，汩汩坠落至水里。

　　是她杀了自己么？百里景熙强撑着抬起头，去寻找那个身影。

　　方进门柳合珺就用了凝光符，秦衣根本未来得及阻止。愣了愣，锐利的目光钉在背对着她的柳合珺身上。

　　鲜红的血止不住地涌向水池，面目苍白的百里景熙似乎朝她望了一眼，眼眸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似乎很平静地接受死亡。

　　秦衣身体禁不住颤抖，方开口时声音仿佛不属于自己：“柳合珺！”

　　柳合珺听话转身，望见师姐难看的脸色一怔，随即温柔安抚道：“师姐，你不必怕，我来动手。”

　　秦衣未来得及回话，手撑着石壁，弯腰干呕了几下。

　　柳合珺从袖子中掏出手帕递过，温暖干燥的手掌方抚上秦衣绷紧的背部，被躲开了，他了然一笑，也不介怀：“师姐，要不你还是在外面等我？我很快就结束了。”

　　秦衣退了几步，手依旧放在石壁上支撑，她目光深沉，一错不错地盯着柳合珺。

　　“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么？”

　　柳合珺有意缓和气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师姐该不会我在杀人？”

　　秦衣冷眼道：“难道不是么？”

　　柳合珺无辜地摇摇头：“师姐，这次真的错怪我了。我只是在给你取药。”

　　“惊喜！惊喜呀！灵源石师姐不是用过么？”他如孩童般委屈地眨了眨眼，似乎还在埋怨秦衣未能理解他的好意：“本就不应该带师姐进来，但他是百里景熙。我知晓师姐从前将他是作为知己看待的，若不告别，就算往后记忆恢复了，也会不开心。”

　　“但师姐还是觉得伤眼，不如去门外……”

　　秦衣一晃身，踢出的一脚毫无意外，将没有任何防备的柳合珺踹倒在地，冷冷开口：“好好说话。柳合珺，你是在杀人，不是在切一块药材。”

　　“药材？！”不曾恼怒，四体投地的柳合珺就如此拍掌大笑，“师姐真是天生聪慧，想了一个好称呼，可不就是药材，罪人到底不算毫无用处，临死前竟能同那些纯洁无瑕的灵草一般有益。”

　　秦衣下意识想起了妙生峰药库里的灵源石，拧眉质问：“妙生峰舒素所言，灵源石是结界崩裂后的碎片，你怎么说？”

　　“师姐，我痛。”柳合珺扭头可怜兮兮地请求，目光落在秦衣踩在他背上的那只脚。

　　“柳合珺，我自知晓阵法不如你，但话说完之前，你若敢动手，我就切掉你那只手。”秦衣手上凭空出现一把白金刃，毫不留情地警告，而后移开了脚。

　　柳合珺只在地上翻了个身，却还未爬起，望向石洞上方的眼神中皆是怀念：“师姐，我打不过你。如今也是。”

　　秦衣不言语，微微扭过脸去瞧百里景熙，水池彻底成了血池，百里景熙脑袋靠在吊起手的铁链上，抿成一线的薄唇一点血色也无，胸口的血洞不再流血了，身体却也几乎失去了起伏，了无生息。

　　他就算不变成劳什子的灵源石，今日伤重如此也难逃一死。

　　柳合珺自然也看出来了，但他却未在师姐眼中找到浓重的不舍，这让他有些许的开心。哪怕此刻水池里不是百里景熙，换做任何一个人，秦衣都会如此。

　　他的师姐，从来都是善良如此。

　　“师姐，趁还有机会，不道别么？”柳合珺笑嘻嘻开口，“不想让我听到的话，我给师姐开个阵法？”

　　人就在这里了，必定要变成师姐晋升的灵源石，不过几句话，只要秦衣开心，有什么不能做。

　　秦衣瞥他一眼：“烦请师弟。”

　　柳合珺从袖子里拿出笔尖一点黑的法器，笔走游龙，几个怪异符号在空中融化成一道无形之墙，洞穴内一阵明显的灵力波动，已分成两个空间。

　　秦衣走入，试探着喊了一声：“百里景熙！”

　　毫无动静。

　　事态紧急，秦衣从袖子摸出一张“龙吸水”，陀螺似的微小飓风旋转，裹挟着一团血水，吹落到昏迷的百里景熙脸上。

　　沾着水珠的睫毛微颤，终于有了些动静。秦衣悬起的心放下了些，幸好还有一口气。

　　“你不必睁眼。若是清醒了就点点头。”

　　百里景熙动也未动。秦衣却明晰他是清醒的，语速极快地交代道。

　　“百里，这次是你错了。你的师弟师妹在山门未等到你，昨夜已强闯扶风派山门一次，被应问果察觉，六君姝的小师妹中了咒，伤得很重，但今日她还是一起来了。”

　　那段睫毛颤动地越来越厉害，似乎要挣扎着醒来。

　　秦衣越说越得意：“师尊瓮中捉鳖这招棋实在是妙极，先重伤，再大开洞穴大门，就算你的好弟妹们跑过来相救，带着一个累赘，你们又能跑到哪里呢？”

　　百里用尽力气，也只睁开半只眼，即便如此，眼中杀意锋芒毕露。

　　他嗓音沙哑不堪听，话语依旧不失傲气：“你来就为了与我说这些么？”

　　“不然呢？”秦衣昂头挺胸，“虽说我们的对局不差这一回，但依旧是我赢了。”

　　百里景熙抬起头，咳出嗓子口的淤血，精神似乎好了些，他不屑地勾起唇角：“未见分晓。”

　　“他们在哪儿？”

　　“你们砺剑峰弟子不久就要在禁地团聚，了却我师尊心头大患，真是喜事一桩。不如喜上加喜，告诉你也无妨。”

　　“扶风派后山，落云崖。”

　　……

　　秦衣伸出手敲了敲阵法透明的边界，无形的涟漪一圈圈散开。

　　抱着手臂靠在石壁上的柳合珺朝她做了个口型，打开了阵法。

　　“师姐”。

　　秦衣看出来了。

　　她心情复杂，有些不敢望满脸欢欣鼓舞朝她而来的师弟，将人炼成灵源石，到底是应问果教的，还是柳合珺内心也认同。

　　白金刃的刀柄制止师弟再前进的步伐，秦衣脸一横，凶狠道：“柳合珺，你可以继续说了。”

　　柳合珺听话地停下脚步，站在离秦衣两步之遥的地方。

　　“师姐可知，遇到魔气，世上无非分成两种人。一种灵识薄弱，顺应魔气，丝毫不曾反抗或是反抗不够，便沦为虽强大却最低等的魔物；第二种……”

　　柳合珺顿了顿，指尖转了一圈，指了指秦衣又指向自己，

　　“第二种便是师姐与我一般的灵识强大之人，哪怕魔气入体，不曾屈服，誓要同它做个了断，直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那天，才会停止。这样的身体与灵识，产生灵源石再合适不过。”

　　秦衣不解：“修士的灵识只会将魔气转化为属于自己的灵力，那石头从何而来？”

　　“乃是天道，并非你我可以窥探。”柳合珺摇摇头。

　　“那又要如何取得石头？”

　　柳合珺咧开嘴唇，露出尖牙，似乎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了，自信回道：“丹田处。剖开丹田，里面就是零零散散的灵源石。”

　　就如渔民挖蚌取珠，贝壳吞下沙子，细小却坚硬的沙子一日又一日地磨砺内里柔软的贝肉，直至有朝一日，沙子变为圆润硕大的珍珠。

　　可是人，能与蚌类类比么？

　　秦衣怒火烧心，半晌满脸怒容地凝视柳合珺，话语几乎被一口银牙咬碎：“你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

　　“我的确做过几次。”柳合珺知晓师姐生气，却也不敢撒谎欺骗，“师姐放心，这事并非仅有师尊与我两人执导。修仙界的大能几乎都知晓此事。”

　　“对于犯下大错的罪人，前辈们都默许了。师姐你想，那些手上沾满血污、犯下大错的罪人，只要修为与灵识过关，竟能再次成为与纯洁无瑕灵草一般之物的机会——”柳合珺望着师姐眼里愠色渐浓，轻声将剩下的话宣之于口，“……不是很好么？”

　　秦衣压下心中戾气，声音低低发问：“精炼的魔气要融入原本的灵力，是不是更加纯净了？”

　　柳合珺：“是。”

　　秦衣：“是不是就相当于提升灵力的天材地宝？”

　　柳合珺摇摇头：“不是的，师姐。灵源石并非如天灵丹一般，服用完后修为只如空中楼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灵源石是实打实的灵力，修为越高，吸收的效果越好。”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试着说服：“尤其对于卡在突破瓶颈的修士而言，就如吸收天地灵力打坐，只是加快了速度。”

　　手中的白金刃化作流光破碎，秦衣低着头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柳合珺以为师姐还在犹豫，准备再添一把火：“师姐，不妨一试。”

　　石壁上火把投下的影子忽地剧烈跃动起来，洞穴内无风自起，愈吹愈猛烈，拴着百里景熙两只手腕的铁链发出哐啷的晃动声，水池里水波晃动，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柳合珺被风吹得难以睁开眼目视，一边喊着师姐一边缩在墙角。

　　一片混乱之中，秦衣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铁链崩断，火苗骤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