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蝶梦安魂 ...
-
因为夜花和若冰的回归，天羽上举国欢庆，通宵歌舞。
岚雪静静坐在霁雪的床前，听着窗外依稀的欢呼声，也不由展颜笑道：“主上，听到了吗？夜花和若冰回来了呢，听说，今日两人在永寂殿里的重逢告白，已经传遍了整个天羽呢，人人都奉为一桩美谈。”
那双明净的眼睛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原本万年的封印生涯，如今几百年就完成了。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夜花无意中救的那个鬼瞳男孩，今日会对他有这样的帮助。”
“主上……”轻唤一声，还待说话，却已哽咽，泪水又不知不觉间涌了上来。
感觉到一双冰凉的大手轻轻抚过脸颊，接住她滴落的眼泪。她茫茫然望着前方，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不到一丝光亮。
“我也没有想到，当年收养的那个女孩，今日会为我做到这般地步……”面色苍白的男子看着手上拭落的一行泪水，本该是亮泽剔透的泪水此刻却是触目惊心的血色，满手的粘腻，鲜艳得刺痛他的眼。
岚雪的脸上有瞬间的慌乱无措，随即又恢复淡然的笑容，喃喃着道：“我又做梦了啊……”
心顿时抽紧，他沉睡的这么多年，她是不是每日守在他的床前，红泪偷垂，无怨无悔，痴痴等待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早在岚雪代替他承受七芒星阵反噬时未说完的那句话时，他就恍惚明白过来了。不知不觉间，昔日的那个女孩已经长大，有了他所不知晓的深藏不露的感情，这样如海的深情，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到底还是不明白自己对岚雪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他只知道，在这样一份近乎禁忌的爱情面前，他的深心里并不是排斥的。
那一刻，他开始慌了。
明月却是最了解他的，魂魄锁在木雕里陪伴着他走过了两百年的岁月，她已然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的心。所以，在最后一刻，明月看着岚雪，对他说，你要珍惜眼前人啊。
可是，他却没有勇气正视自己的感情。
明月说的没错，他就是那样骄傲固执的人，他和明月之间早该画上句点的，一直以来，只是他的执念在作祟。
一直以来，他只是一味固执地追求已然逝去的梦境，却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近在眼前的幸福，也忽视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说到底，他在爱情上，只是一个卑微怯懦的小人。
明月选择让他沉睡，应该也是知道他的想法，给他缓冲的时间来想通和面对的勇气吧？
并不是多么玄妙高深的术法，醒不醒来只取决于他的意愿。
潜意识里，他选择了逃避。
沉睡的这几百年，他并不是没有一丁点感觉的，那个熟悉的声音总是能穿透他的重重梦境，抵达他的脑海深处，日夜徘徊，却听不真切。
梦里不知岁月匆匆而过，不想，等他愿意醒来之日，天羽已然过去了几百年。眼前的女子眼神依旧明净如水，却失去了最初满目流转的神采，再没有了焦点。
他真的，真的，亏欠了她太多，太多……
霁雪猛地伸手抱住犹在恍惚的岚雪，喉咙里蓦然爆发出一声低哑的啜泣。满心的懊悔和自责在这一刻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曾经叱咤天羽的暗羽主上，埋首她的发间，哭得像一个孩子。
岚雪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柔声安慰：“主上，即便明月羽后不在了，你还有我，还有咒他们，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你不会寂寞。”
哭声嘎然而止，霁雪怔怔抬头，看见岚雪淡然恍惚的笑容，依旧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动作轻柔得似乎怕惊扰了一场美丽飘渺的梦境。
这个傻丫头，还是以为这只是她的梦吗？
“你觉得，我是你的梦吗？”
“主上，如今我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得到你。”
“你看到我了？”霁雪惊喜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然而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丝毫变化的神采。
岚雪却笑着点头：“看到了，主上，你在为明月羽后伤心，你在哭，一脸的泪水。”
顿了顿，又喃喃着叹息道：“你的笑容也只会为了她绽放吧？如今她走了，也一并带走了你的笑容，今生，我只怕是再也不能看到你那样的笑容了……”
“不，不……”霁雪的声音越发哽咽，嘴角却深深弯起，苍白却英气逼人的脸上，一个如春日阳光般温暖的笑容缓缓绽放。
他轻轻拉过岚雪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摩挲着，让她的手细细感受他脸颊上笑容起伏的轮廓：“现在你感觉到了吗？看到了吗？”
双手被动地抚上他的脸颊，那张她曾轻抚过两次的脸颊，指尖的触感却已深深镂刻在脑海。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随后像是意识到这并非梦境，开始手足无措地慌乱，然而很快又被狂喜替代。
眼睛不由瞪大，似乎是想极力看清他此刻的笑容，然而入眼的只是黑茫茫的一片。另一只手也不觉颤抖地抚上，在他的唇边和眼角边来回摩挲，她的脸上是不敢置信的幸福和惊喜。
“主上……你，你在笑吗？”
“恩！我在笑……”
“这，这真的不是我的梦吗？”主上的笑容向来只为明月绽放，在悉心筹划攻入花影国王宫却最终被明月阻止的那一年里，主上万念俱灰，再不曾有过笑容。如今，明月离开了，他怎么可能还能那样笑呢？
“在你的梦里，我会这样做吗？”说完，霁雪低头，轻轻触上她如花瓣般的粉唇，又马上离开，像是怕亵渎了她。
唇上瞬间袭来温暖柔软的触感，潮湿的呼吸热乎乎地喷洒在她的脸上，这一切让岚雪有瞬间的疑惑，怔怔地呆愣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脑子顿时轰然炸开。
接下来的一个月岚雪都似乎在梦游，走路像一缕幽魂一样轻飘飘的，问她一句话半天才能回神，然后呆呆地点头或是答应一声“哦”，全然不知道对方的是一句问话，不是一个点头或者一声“哦”就能算是回答了的。
又过了一个月，岚雪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我欠你一双眼睛，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而我欠你的幸福，我会用这一生慢慢补偿。”霁雪轻轻拥抱着她，看着窗外那一树灼灼盛放的桃花。
曾经，这一树桃花是为了想念那个在桃花树下巧笑嫣然的女子，而今，斯人已逝，他也终于找到自己以前一直忽视逃避的幸福。
这一树桃花，是用他怀里女子的血泪浇灌出来的，正如同他们一路走过的布满荆棘的爱情之路，庆幸的是，他们并未就此错过。
“我能看到你的笑。”岚雪安心靠在他的怀里，轻轻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主上，这里，从未忘记过。”大手包裹着小手，小手抓着大手，缓缓上移，停在她的头顶，“这里，也从未忘记过。”
桃花灼灼，落英缤纷，树下，两个深爱的身影紧紧相拥，那样的幸福，那样的甜蜜，美好得不似人间，缭绕的雾气笼罩下，更添了一分迷离绚丽，恍然如梦。
※※※
海国。
两只彩蝶飞舞在浩渺无垠的碧海上，从海面下传来的一阵轻忽飘渺的笙箫曲音，寂寥悠远，淡然中却带了些微的苍凉，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超脱尘世和生死的韵味。
片刻后，曲音停歇，继而又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错落有致，凛然清洁宛如雪竹琳琅。那是玉石不同角度击打水波时独有的婉转清洌之音。
一个柔美的声音伴着这玉击水音低吟清唱。
“暖风吹，绕翡翠，生死追随。描眉，心醉，侠骨柔情云鬓美。”
这一段初初唱来显得尤其轻灵跳跃，温暖得如同和风涤荡。然而旋即又急转直下，像是猝然而止的梦境，哀婉萧瑟，如泣如诉，竟似透出刻骨的苍凉和寂寥。
“胭脂褪，人憔悴，往事难追。玉碎，尘灰，朱颜辞镜英雄泪。”
“东流水，梦除非，此生不悔。缘灭，魂飞，韶华白首离人碑。”
唱到这迂回低婉之处，珠曼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蓦然闪过一幅幅模糊的画面，渺远得不可捉摸，泪水却不知何时已夺眶而出，化为珍珠淹没在漫天飘舞的海藻之中。
停了片刻，她继续启唇清唱。
“空留悲，幽魂归，辗转轮回。梦蝶，来陪，陌上花开来世会。”
最后这段曲词哀而不伤，婉转中透出丝丝的温暖之意，一如她心中永不磨灭的希望和永不放弃的等待。
一切终于复归寂静，唯有余音袅袅，碧海上那两只彩蝶一动不动，似乎是沉浸在了这曲子中，久久不能自拔。
“这曲子真好听，是叫什么呢？”一个声音乍然响起，淡雅清洁一如方才的玉击之声。
珠曼犹自沉浸在渺茫悠远的曲音之中，听到有人询问，闭着眼睛突然脱口便答：“蝶梦安魂！这曲子叫蝶梦安魂！”
“蝶梦安魂吗？”那个声音喃喃重复，似是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的梦境中总有两只彩蝶翩翩起舞。”
发现眼前这个好看的女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双盈盈美目中水光潋滟，竟似夹杂着无数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狂喜、迷惘、惆怅……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瞬间演绎出这么多的表情，而且他居然能悉数读懂。
“怎么了？你认识我？”他笑着问。
泪水漫上双眼，眼前男子的身影在水波中荡漾，迷蒙得恍如身在梦中。珠曼不敢伸手擦去，唯恐惊醒了这场猝然降临的美梦，只能一再地瞪大眼睛，希望能看清这魂牵梦萦的男子。
“你认识我。”男子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却是淡然陈述的肯定语气。
他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突然绽放出一个令人窒息的笑容，上前几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激动道：“我记得你，你就是和我约定‘陌上花开来世会’的那个人。”
手上温暖宽厚的触觉直直抵达深心，眼中亮光终于承载不住落了下来，珠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梦！
星海终于醒来了！
喜悦在刹那铺天盖地而来，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然而，狂喜过后，她很快就发觉不对劲。
她和星海的约定，不是那句“如果有来世，我们在一起”的美丽却虚假的谎言吗？她什么时候和星海有过这样的约定了？而且，星海他的心里不是应该只有若冰的吗？即便是约定，也应该是和若冰的。
他，是将她当成了若冰吗？
依旧是那张倾城绝世的容颜，然而，终究是有什么和记忆中不一样了。
她细细观察良久，才发现，是他的笑容。
那笑容，没有一丝的阴霾和污浊，宛如一个纯白的灵魂。以前笑容中时刻流泻出来的那种淡淡的爱而不得的凄婉和哀伤，已然寻不到一丝的痕迹了。
珠曼蓦然醒悟过来：星海，他、他、他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星海，你、你记得我是谁吗？”珠曼猛地反手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
“你就是你，那个和我约定了‘陌上花开来世会’的人！”星海笑着道。
犹豫半晌，珠曼又开口问：“那，你记得若冰吗？”
“恩？若冰？”星海凝眉思索片刻，茫然摇头道，“不知道。”
“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恩？不知道。”星海继续茫然摇头，碧蓝色的眼睛纯洁明净得一如出生的孩童，“不过你刚才不是叫我星海吗？”
“你什么都不记得，怎么就记得我就是那个和你约定的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星海越发茫然了，为什么一觉醒来脑子里就空空如也了呢？思考不出来，他索性不再去管，坚定道，“可我就是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珠曼任命地闭了闭眼，脑海里突然窜一个邪恶的念头。
就这样默认了吧！是他自己搞错的不是吗，根本不是你有意骗他的！他已经不记得若冰了，以后他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你了！这不正是你一直期待的吗？几百年了，日夜不变的守候，这或许是上苍怜悯你而许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开始。
肯定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然而，终究在他纯白无邪的笑容和眼神中败下阵来。
她做不到，看他在忘记了所有的情况下错许了情意，这样的爱，和掠夺欺瞒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的爱，即便卑微如尘埃，却仍是有着自己的固执和尊严。
“可惜，我记得，”珠曼一点一点抽出被他紧握着的双手，缓缓摇头，“我清楚记得我没有和你有过这样的约定。”
星海感觉那双手一点点离自己而去，心里忽然就有了莫名的慌乱，似乎生命中最重要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正一点点离他远去，那种怅然若失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猛地伸手拉住，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低头深深望进她的眼：“是这里告诉我的。”
珠曼双手被紧紧箍在他的心口处，交叠相握的手是那样的契合，宛若天成。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带着她不曾熟悉的拳拳深情，那样的遥远，却又是那样的迩近。
他说：“这里，我的心，它明确地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你！只有你！”
“我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无法回首任何的往事，也无法许你任何的未来。我不知道以前对你有过怎样的伤害，让你这样决然地打算离开。如果现在我为以前的我向你说声‘对不起’，还来得及吗？”
“我欠你的幸福，我会用这一生慢慢补偿。都说爱情需要真心相待，我的心，此刻它虽然是一颗空心，却是最真的。以后这颗空心，会填满所有关于你我的美好回忆。”
“这颗空心，你愿意接受吗？”
眼里亮光一点点汇聚，珠曼极力想对他扬起最好看的笑颜，到最后却只是扯出一个最难看的笑容。气恼地扁扁嘴巴，她蓦然哭出声来，投入他的怀抱，连连点头。
脚下，一颗颗珍珠铮然掉落，没入海藻之中，倏忽便不见了踪影，恍如隔世。
※※※
星海醒来后骤然的转变，让珠曼整日如坠梦中，万分欣喜却又害怕，害怕哪天一觉醒来，星海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品尝过两情相悦的美好甜蜜，她不敢想象万一这天真的来临，没有了他温柔缠绵的眼波，她会不会就此枯萎死去。
这样的幸福，如同孤身行走在钢丝绳上，脚下是万丈绝崖，她日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担心哪天若冰的一个照面，就会戳破这虚假的幻象，从此跌得粉身碎骨，永无翻身之日。
珠曼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去问海巫。
海巫说：“星海去羽墟时本就服过‘醉生梦死’，况且这首‘蝶梦安魂’之曲，本就有清洗身心涤荡灵魂的功效，你在星海沉睡的这几百年岁月里日日吹奏，他忘记所有也属正常。”
珠曼怅然摇头：“可是，如果他记得，他不会选择我的……我不想要这偷来的幸福。”
“孩子，你要知道，那醉生梦死之药，只有他愿意醒来之时才会醒来。而蝶梦安魂之曲，会让人看见自己的本心。”
“他的本心？”珠曼恍惚地喃喃。他的本心，难道不是若冰吗？
海巫温和地笑：“是的，孩子，他的本心，是你！那个和他约定‘陌上花开来世会’的人，是你！这不是偷来的幸福，孩子，这是你应得的幸福！”
来世会吗？难道在久远的前世，她和星海就已经约定好了吗？那为何还会有若冰的出现呢？
珠曼疑惑地看着海巫，问：“究竟前世，我、星海、若冰和夜花之间，有着怎样的纠葛羁绊？”
“孩子，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因果循环，自有道理。不要再去担心怀疑了，他和若冰之间的线已然断开，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现在的幸福却是真实地紧握在你的手中。”
从海巫处回来，珠曼宛如获得了新生，终于可以安心享受现在的幸福。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此我会紧握住你的手，把自己安心交给你。
我会努力用我的爱，用我们的回忆，填满你的那颗空心。
蓝天碧海下，两只彩蝶追逐起舞，生死相随，永不离弃。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蝶梦安魂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