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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琴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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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林坊一带住的都是平常人家,巷口一间酒馆也很是简陋寻常,唯有酒酿极品,黎都酒客不愿错过,常来品尝,老板又效仿朱雀大街上酒楼客店的风雅,聘了一名琴师在铺子里奏弹曲乐,由此更吸引了不少客人,是以这小小酒馆常常人满为患。
今日却不知为何有些冷清。
琴师坐在窗边,信手拨弄着琴弦,他的曲子不受周围变化的影响,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他的心思也不在指尖音律之上,想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今天中午吃什么,比如屋门口那棵柳树究竟是三丈高还是四丈高,比如天要转凉了,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不是跟黎都一样在慢慢地变冷。
一曲了,琴师靠着窗台休息,老板给他端来一碗热茶,道:“老婆子做的三鲜面,中午一块儿吃。”
琴师点头,道了谢。
老板把食盒放在旁边木桌上,端出两碗面,帮着扶了琴师一把,让他坐下,又把筷子递到他手里:“闻到味了吗?”
琴师弯起嘴角:“有鲜虾。”
老板面上一喜,扒拉起面条,边吃边问道:“吃着怎么样?”
“淡。”琴师道。
老板叹了口气。
琴师道:“今天弹错的地方是不是少了?”
老板无奈:“我听不出来。”
酒馆里的客人没几个能听出来的,他们就只晓得这里有一个琴师,在这喝酒很风雅。
琴师道:“我觉得错的少了,我的耳朵恢复的最好,现今连风声都不会错过。”
只眼睛还是一片灰暗,什么都看不见。
来了几个客人,跟老板要了酒,便坐下热切讨论:“朱雀大街上人挨着人,男女老少都争着一睹公主风采,我都没能看上几眼。”
“永昌公主殿下大胜回朝,咱们大黎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那赤漩今后再不敢对着咱们猖狂了!”
“哎,殿下身边那个年轻武将我没有瞧仔细,是喻世子吗?”
“正是黎都小霸王,你不知道?小霸王……喻世子跟着殿下出征西境,屡立战功,打的赤漩人对他惧怕不已,听到他的名字都忍不住发抖呢!”
虽是耳朵恢复的最好,可酒馆里热闹的话语,琴师还是不能尽数辨明,他突然有些烦躁,呆坐了一会儿,便又回到那架旧琴旁,再度弹奏乐曲。
永昌公主及亲随部署入宫面见皇帝,朱雀大街上夹道拜迎的人便渐渐散了,各归各处,琴音混入愈加喧闹的酒馆里,也只是在为这喧闹增色,认真欣赏琴曲的人几乎没有,便没有人留心到这是一首旖.旎缠.绵的曲乐,说的都是风月情.事。
琴师觉得这是他这三年来弹的最好的一首曲子,应是没有一处音错的,他沉溺于其中,越来越无法自拔,如同当初五感尽失时一样,整个世界空无一物,只有这首弹在心上的曲子始终清晰明朗。
酒馆里突然安静下来。
门口来了一名年轻武将,一身铠甲未卸,面上还有一路奔波的风霜,他走到琴师对面的木桌旁坐下,解下佩剑,轻轻缓出一口气。
旖.旎的曲乐还在弹奏,似乎没有尽时。
天色渐沉,暮夜降临,琴弦忽而崩断,琴音在耳朵里轰鸣,整个世界喧嚣而又混乱,琴师呆坐在那里,卸尽了一身的力气。
喻尺夜走到他面前,声音哑涩:“我回来了。”
练清竹歪了歪脑袋,用一双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灰沉眸子盯着他,道:“我知道。”
“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
一匹骏马奔到乐安侯府门前,赤袍少年提着剑从马背上跃下来,大步踏进府门,侍从急忙迎道:“世子爷回来了?您要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我娘在哪儿?”喻尺夜脚步飞快,前厅里转了一圈,又往后院跑去。
侍从要跟上他的脚步不容易,呼哧带喘道:“长公主殿下去静音观听禅……”
喻尺夜脚步一顿,转身往大门外去。
“世子爷!您要去哪儿?”
喻尺夜脚步匆匆,并未回答。
晚间回到家,长公主揪着他的耳朵便骂:“你能不能让我和你爹省点心?啊?又是晃荡大半年还不愿意回家!心越来越野了是吧?我当初就不该答应让你拜入什么星河谷学剑!”
喻尺夜任她埋怨,表情很闷。
乐安侯在一旁打圆场:“孩子好不容易回家来,别说这些了,吃饭吧。”
饭桌上长公主对他又是一顿数落,末了问道:“下午又去了哪里?”
喻尺夜:“进宫。”
长公主:“是该让你舅舅好好管教你,明个儿我就叫他给你指一门亲事。”
喻尺夜道:“我向陛下请求带兵出征西境。”
“啪”的一声,长公主的筷子拍在了饭桌上,怒声道:“你再说一遍!”
喻尺夜:“西成六州败给赤漩,割.城赔钱还要赔一位公主给他们老皇帝,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乐安侯忙道:“快别说了。”
喻尺夜却没停:“上个月大黎第一剑客也输给了赤漩国的剑客,江湖上议论纷纷,大黎处处都要矮赤漩一头,我身在其中,感受到的都是屈辱。”
“有你娘在一天,你就不要妄想上战场!”长公主铁青着脸,“你知道打仗有多危险吗?你是要让娘担心死吗?我跟你爹就你这一个孩子,万万受不了你有丝毫的闪失!”
喻尺夜:“那你们再生一个孩子。”
啪!
长公主一巴掌呼到他脸上,打完,又心疼地摸.了摸:“夜儿,你只练过几天剑,学过一点拳脚,哪里知道战场的复杂?何况与赤漩求和之事已定,早没有回转的余地,大黎上下感到屈辱的不是你一个人,无可奈何之事,别人能忍,你为何就不能忍?娘这辈子不求你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只求你平安顺遂,咱们不掺和那些事,安安生生过日子,你答应娘,好吗?”
喻尺夜脸上尽是郁色,他泄气道:“陛下没有答应我的请求。”
长公主连忙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舅舅也是不舍得让你胡闹的。”
喻尺夜更郁闷了。
他在家里蹲了好几天,心情愈加烦躁,感觉没有一件顺心事,长公主又忙着给他相看媳妇,每日都要提一嘴谁家姑娘如何如何美丽贤淑,于是他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便给唐绫传信想约她去打马球,谁知这丫头回他一句身体不适,他想去探望,唐绫又回信说不方便。
奇怪。
喻尺夜心下怀疑,便亲往唐家去问情况,得知唐小姐并不曾养病在家,而是往千里乘风楼听曲去了。
时下因皇帝极为宠爱永昌大公主,永昌公主又不是困于闺阁的娟秀女子,她擅刀剑骑射,有巾帼不输须眉之气,便渐渐成为众女子之楷模,因而大黎帝都女子并不像从前那般谨守规训,出门耍玩只要有人作伴,行止不是太出格,便是寻常之事。
喻尺夜当即便策马去往朱雀大街,一路乘着盛夏的燥风跑到千里乘风楼下,气都没有喘匀一口又急匆匆往楼上蹿。
此时暮夜渐沉,却是朱雀街最热闹之时,千里乘风楼里聚的一向都是达官显贵、文人骚客,酸诗烂词吟唱不绝,一个比一个更会附庸风雅,喻世子平常最腻烦这些东西,他知道唐绫也不喜欢,却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转了性,跑到这闹哄哄的地方听什么琴曲。
问了才知道楼上正是长平郡王做宴,宴上请了黎都最负盛名的琴师,喻尺夜一开始没有注意琴音,走到门口脚步才顿了顿,略听了听,心道这乐声还算不俗。
早有侍从留心到他,长平郡王得到禀报迎了出来,喻尺夜急着找人,跟他敷衍寒暄两句便伸着脑袋张望,唐绫正坐在靠里的一张席案前,捧着脸目光落在窗边,十分陶醉的样子。
喻尺夜喊了她一声。
唐绫回头看到是他,略略惊讶,跟他招手:“你快坐下,练公子要奏《微云曲》了。”
喻尺夜十分不爽地看向窗边。
窗边坐着一名素衣男子,年纪很轻,脸庞明秀俊美,玉雕一般剔透,乍看之下仙风神骨,不似真人。
喻世子更加不爽了。
琴师指下奏着疏阔旷达的微云曲,令与宴之人皆陶醉向往,他的心思其实全不在琴曲之上,脑子里想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曲将尽,目光漫不经心扫过,落在赤袍男子身上,看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表情,感觉很新奇,便弯起嘴角笑了笑。
喻尺夜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