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记事》北人青

37、【6】

　　“你说话像个人”

　　山白心里念叨着这句话，反复琢磨。

　　江禾的形象与她先前设想的不太一样，在当初江迟的说法中，两千多年前，江家先祖打渔时误入一处洞穴，遇到了海神。

　　与海神签订契约后，先祖返回家中交代完事项之后就一直在祂身边侍奉。

　　她原以为是个抛妻弃子的谋利小人，可今日一见，江禾身型俊朗，有自己的思想，并没有为了一己之私而去怂恿海神。

　　海神待他貌似也不薄，在秘海，单独修建了一处山水庭院，也是用心了。

　　现在的事情发展应该是处于一个关键的节点。

　　在此之后，江家落败。

　　新捡到的人会是谁呢？

　　山白有所猜测，想要亲自去验证一下。

　　习惯这幅身体之后，发现这个触手还挺好用的，多条触手交替，跑起来速度很快。

　　冥河水母的个体与个体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联，稍加感应就可以知道彼此的位置，这是很新奇的体验。

　　山白觉得自己学会了很多从不了解的自带技能。

　　那群幼年体已经跑的很远了，它们聚成一团围成圈，离得稍近了，就又能听到它们叽喳的讨论声。

　　就在当事人的面前，也不做任何掩饰。

　　“他长得比江大人要白，看起来也比江大人瘦弱”

　　“我还是喜欢江大人”

　　“是啊，江大人可温柔了”

　　“温柔有什么用，得带来利益”

　　“说的对，谁有价值我喜欢谁”

　　山白停在不远处，听着它们的对话，再回想刚刚江禾所说，似乎谁都没有错。

　　被围堵的男人侧身站立，微扬着下巴，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得意与傲气。

　　她见过这张脸。

　　在小牛庄那个祭祀的身上。

　　五官极为精致，单看脸雌雄难辨，身形高挑没有太多肌肉，显得有些瘦弱。

　　黑色半长发，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口的扣子随性地敞开，即使在水母的地盘，也不见半分拘谨。

　　山白走近，问了同样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柴镜铭”，他的语调拉得很长，语气带着股慵懒劲，“以后我们就要长期相处了，你们可要乖乖听话。”

　　这句话炸了窝。

　　“听谁，听你吗？”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们说话！”

　　柴镜铭轻笑一声：“不听话的小孩没有价值，就会被抛弃”。

　　大抵是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这群幼年体全都被忽悠住了。

　　一时也不敢还嘴，挤在一起像犯了错的学生。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山白注视着眼前的柴镜铭，他是一个和江禾完全不同的人。

　　视线模糊起来，场景再次变幻。

　　又是一阵眩晕，山白睁眼发现自己还是在水母的身体里。

　　只不过，体型好像长大了一点。

　　“你来了——”

　　是海神的声音。

　　祂已经换了一副模样，脱下长袍，穿着定制贴身的白色西装，站在一个墓碑前。

　　山白仔细看去，上面写的是「江禾之墓」

　　已经去世了吗？

　　现在又是什么时间线呢。

　　似乎感受到山白心中的疑惑，海神娓娓道来。

　　「我们相识于一场意外，当时我们都很震惊，那也是我第一次与人类那么近距离的接触。

　　他的胆子很大，短短的惊讶过后就镇定下来，与我交谈。

　　可惜我那时还不会人类的语言，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于是我就直接定了契约，他很幸运，获得了与我共享寿命的能力，但这也许正是悲剧的开始。

　　他安顿好家人，便与我来到秘海。

　　他开始教习每一个冥河水母人类的语言和风俗，讲述人类生存的智慧。

　　当然，随着我在人类世界的威望越高，他的家族也获利颇多，我对此并不在意。

　　我们相伴两千多年，经历朝代更迭，战争和平，终于来到了岔路口。

　　外面的世界变了。

　　与前面的每一个都不一样。

　　我认为，我们也可以在外面生活，共享科技繁荣，

　　但是他是个固执脾气，不愿意去做这件事情。

　　他自杀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或许这么多年，已经累了。」

　　海神的语调没有起伏，讲的故事很狗血也很普通。

　　在山白看来，这里面有感情但不深，最主要的还是利益之争。

　　江禾没有用了，所以不需要在以后的故事中占用额外的篇幅了。

　　为了避免额外生出事端，死亡是双方默认的体面结局。

　　冷血动物何必装深情呢。

　　山白语气慢悠悠地，毫不留情直接戳破：“新欢厉害啊，搞出了不少好东西”。

　　海神没有因为她的嘲讽语气动怒，反倒有点高兴：“能够在这个时候见到你，我很高兴，在未来，我还见过你吗？”

　　“见过”，山白没有掩盖真相，“我快死的时候碰见了快死的你，多有缘分啊”。

　　“是这样啊——”

　　海神黑红色的触手微微晃动，在白色西装的映衬下更显得神秘诡异。

　　祂的声音再次传来：“去吧，去看看柴镜铭”。

　　一个触手甩过来，山白就飞了，这时她才注意到，海水在她的头顶。

　　大地升空，海水倒转。

　　在最中央的地方，有一条龙吸水连接着两方，黑红色的影子嗖嗖的划过，像坐电梯一样。

　　高楼大厦拔地而起，透亮的玻璃里面是正在举着高脚杯欢庆的衣冠楚楚的冥河水母们。

　　在这一瞬，山白深深的感受到了沧海桑田的含义。

　　江禾的痕迹已全然不在。

　　山白的精神全部集中在自己的触手上面，在空中寻找姿势稳定身形。

　　最后轻巧的落在一处闸门前面。

　　“神圣颂歌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她读出门牌上面的文字。

　　站岗的是一个年轻的人类，百分百纯人类，见到山白并不意外，抬起杆子，向她敬礼致意。

　　走进超高挑空的公司大堂，有很多异样的目光暗暗传来。

　　山白见到它们优雅的穿搭，明白是因为自己没有穿人类的衣服而受到了关注。

　　这可真有意思，一只水母要穿什么衣服。

　　毫无顾忌的穿过人群，触手在前台点了点：“柴镜铭在哪？”

　　“柴总在顶层”，前台值班的是个年轻小姑娘，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粗鲁的冥河水母了，但是她仍然礼貌的作了回答。

　　毕竟这里是秘海，一切都是水母说了算，人类只是二等公民。

　　把电梯里的其他水母全都赶出去，山白霸占了整个空间。

　　随着电梯的升起，从玻璃俯瞰下去，整个城市像一副精致的画卷，在脚下缓缓展开。

　　这种感觉宛若一种能量，充斥在身体内部带给自己无限动力。

　　叮——

　　电梯到了。

　　山白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面，水母的腕带常年在水中游荡，在秘海的土地上虽能直立行走，却始终不是很舒服。

　　而地毯完美的补足了这个缺点。

　　在游轮上，总觉得大片地毯沾满了尘埃，可若是放到这里的环境，就能够理解了。

　　不同于游轮的“空”，这里处处透露着精致。

　　每一朵花纹的上面都镶嵌着浑圆的粉色珍珠，绿叶则是珊瑚石。

　　白色为底，少量彩色点睛。

　　审美在线，品味高雅，以及黑心重欲，高调自负。

　　比起公司，这里更像是一个展览馆。

　　藏在深海的宝藏都被打捞，如同平常的物件随处摆放。

　　山白漫无目的的晃悠，她其实不是很想见到柴镜铭，内心总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并不是因为江迟和江禾，她很清楚，即使没有柴镜铭，也会有其他名字出现替换江禾。

　　明明只见过一面，说过一句话。

　　可是只要想到这个人，腕带就会不自觉的卷起，想要逃离这里。

　　仿佛是刻在灵魂中的印记。

　　怕什么来什么。

　　“你怎么在这，一只没教养的小水母”，柴镜铭的话语犀利，听起来很刺耳。

　　山白无由地愤怒，控制不住自己：“你是什么有教养的东西么，贪婪的人类”。

　　“我贪婪？”

　　柴镜铭摘下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露出浅蓝色的瞳孔：“是你们在模仿我们，究竟是谁贪婪呢”。

　　他很厌恶别人对他抬杠，尤其是水母，尤其是会说话的冥河水母。

　　这群狂妄的家伙，总是自认为高人一等，享受着人类的膜拜，可偏偏又要靠着它们看不起的人类才能够过上现在的生活。

　　即便穿了衣服，也是东施效颦。

　　不发展自己的文明，妄图争夺成熟的果实为自己所用，迟早会遭到反噬。

　　当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得不耐着性子与海神周旋。

　　揉了揉眉心，他压抑住不甘，从口袋掏出一个薏珠色刺绣的锦囊，递到山白的面前。

　　“我说话一直都不太好听，祂是知道的，这个送给你作为见面礼。”

　　山白沉默片刻，还是接了。

　　“是祂叫你过来的吗？找我有什么事情。”

　　山白正要开口，却见拐角走出来一个身影。

　　她穿着淡粉色的西服套裙，银色亮面的高跟鞋，腰肢纤细，身材丰满，配上一头红色的长卷发，犹如海的女儿活灵活现。

　　山白吞下了所有的话语，眼神紧紧地盯着她。

　　只见她摇曳的走过来，站在柴镜铭的身旁，温柔的朝他微笑：“这一次的实验数据特别好，你要去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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