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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   “小四你看啊,桃花尽了,我们……来得有点晚呢。”
      古道残阳下,一支细瘦杳长的人影孤零零的横拖着,隐没在及膝的长草之间。灰暗的长衫,裹着一具破败的身子,这个死气沉绵有如荒冬的旅人,有着一个生意盎然如春日乍晴的名字。
      青阳。
      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叫嚣,一点一点厮磨着这个曾经叱咤沙场的年轻将军,疼痛并不能成为被击倒的理由,对于生死战场,过惯刀头舔血日子的人来说,能感到疼痛,反而代表着自己还活着,还并未死去。
      苏青阳并没有死,他只是…………
      废了。
      手指,手腕,手肘,肩胛,琵琶骨,膝盖,胫骨,脚踝。每一处关节都有着不致命但终生难愈的伤,胸口受的那一掌,几乎震碎了五脏,却偏偏留着一口气,支撑着自己残喘至今。
      身体还没有垮,心却早已破碎成片。
      “哎,竟然还有一朵桃花未落。”仿佛发现了深藏的惊喜,苏青阳的语调里激起了一丝细小的波动,循入绿叶交错间那一朵瑟缩的残花,老去的红色,伤痕一样在暮春的晚风里摇摇欲坠,被夕阳染成深沉的红,就像凝固的血。
      凉风轻动,怀中的白瓷小罐一滑,险些脱手落下,又被苏青阳慌慌张张地兜了回去,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两条手臂都忍不住的颤抖。缓过两口气,仿佛有些支撑不住一般,苏青阳背靠着那一株桃树,轻轻的、缓缓的、沉重的坐了下去,然后长长的吐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唇角蕴出一个苦涩之极的笑。
      “小四呀……我现在真没用……才走这么点路就支撑不住了。”
      “大概就连你……也能把我一拳揍趴下吧……”
      得不到回应的轻问,苏青阳在呜咽的晚风中搂紧了怀里的那团冰凉。白瓷的小罐正映着夕阳,融融的光,孤寂而冷清。

      西和十三年仲春,江宁王唐熅,战死。
      而那个时候,苏青阳将军正在几千里之外,搜寻着一群子虚乌有的匪军。荒草弥漫的山坡上,束发的绳啪的一声忽然断裂,发丝混着烈风洒了苏青阳满脸,那一晚的夕阳,如血一般的红。
      残红欲滴。
      回京之后,苏青阳头一个遇见的不是那个粘豆包子似的小王爷,而是一个猫眼圆圆,虎牙尖尖的年轻将军。
      陈西颢。
      陈西颢一脸郁色沉坠,失却了往日里轻佻的嬉皮笑脸,失却了往日里嬉笑无忌的招呼,那一声声“同僚呀,同僚呀~”的戏语仿佛泡沫一般再寻不著踪迹。一同不见的,还有那个见了苏青阳就喜欢往上粘的小王爷。那个喜欢缠着自己唤他“小四”的小王爷。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挣,碎了。
      连痛都来不及察觉。
      苏青阳无声的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小王爷,在哪里。”
      陈西颢脸上沉重的神情盖也盖不住,只是默不作声的转身,离开。
      苏青阳跟了上去。

      穿行在蛛网般交织纵列的京畿深巷里,夜幕仿佛化作了深渊,而人,在陷阱泥潭中深陷。
      “小王爷在哪里。”沉寂了许久,苏青阳终于再次开口。
      陈西颢给出了两个字:“太子。”
      苏青阳道:“我只要小王爷,其他的,我再也不管。”
      “太子不放心,”陈西颢慢慢深吸一口气,“他需要一个保证。”
      苏青阳一愣,继而恍然,王顾左右后道:“你?”
      “昏君无道,过去你随着小王爷保着那皇帝,而如今,小王爷已经没了……”
      陈西颢忽然闭上了嘴。
      苏青阳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
      几个暗色的人影慢慢围了过来,陈西颢的表情溶进逐渐深沉的夜色里,变得模糊不清。
      苏青阳垂着手看他,许久,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等你带他过来。
      江宁王。
      唐熅。
      不论你在哪里,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带你走。
      我们约定过,等你哪天不做王爷了,我们再去寻我的故乡,看看那漫山披红的桃花。

      浓烈的血腥气让陈西颢忍不住皱眉,深邃的黑暗中只剩下残喘的声息,苏青阳独自瘫坐在暗巷的墙角,身上满是淋漓的鲜血和伤口,身下的地面满是破碎的暗红,蜿蜒成不知名的图案,蛇信般交缠成网,包裹着伤痕累累的苏青阳。
      陈西颢的心脏猛烈的紧缩了一下,哽了半声,而后艰难的开口:“……青阳…………”
      这是他头一回这么正式的叫苏青阳的名,以往玩笑般“春天将军春天将军”的叫惯了,京城人皆知春天将军苏青阳,秋天将军陈西颢,怎料得最后却是这样一般下场。
      地上低沉的喘息停顿了片刻,逼出一声窒闷的笑:“没事,我还活着……”
      苏青阳慢慢抬起头来,眼里闪动着残烛一样的微光。
      陈西颢迟疑着,拿出一只白瓷的小罐。
      苏青阳眼里的微光跳动了一下,接着缓缓的黯淡下去,寂灭,消散在一片死水一样的沉黑之中,又像是陷入一片绝望的迷白。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苏青阳,你…………”陈西颢暗自握了握拳,沉声道,“你离开这里,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苏青阳没有答话,只是颤巍巍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接过那只白瓷的罐子,捧在怀里。身上的血污弄花了那片白骨一样的冰冷,便用鲜血淋漓的手去擦拭,血越擦越多,越擦越脏,终于忽然在血污中溅开一朵透明的花,瞬息即逝,像是眼泪的痕迹。
      苏青阳的话音狠狠地哽在喉咙里,他说:“这世上……苏青阳……从来都不是为战而生……江宁王……从来都不该为夺权而死……”

      苏青阳从来都不是为战而生,江宁王从来都不该卷入皇权争端,陈西颢从来都不必亲眼看着从小相依长大的同伴身残命陨。
      竹马双伴骑,两小无嫌猜,从来都不该沾染着权势纷争的腥黑,无望得叫人心碎成片。无奈苏青阳选择了江宁王唐熅,陈西颢跟上了太子的步伐。
      陈西颢无言的目送着苏青阳蹒跚的背影离开,地上的血迹还没冷透,湿黏腻红的一片,映着中天一轮凄厉的鬼月。
      苏青阳临走前的话,犹言在耳:
      “小王爷从来都无甚志气,只是他连做个酒肉王爷的命都…………”
      从此以后,天涯海角,世上再无唐熅,再无苏青阳,再无那个金戈铁马,快意生死的将军。只有一个连一只骨灰罐都捧不住的废人,步步残喘,羁旅天涯。
      龙牙刀没了主人,遗失在了不知名的地方,一代宝刀,一朝沦落。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夕阳西下,唯有孤影茕茕,再无其他。踏着来路的血迹斑驳,叫人不忍回首。那些繁华迷梦,如烟旧尘,都不过是黄粱梦醒之后的萧索凋零,碧血如火,烧尽了一切,琴弦断,玉笛碎,只等得黄土一抔再难记忆前尘。

      “小四呀………………”苏青阳捂着怀里的一团冷清,又似长叹又似喃喃,夜露打湿了衣襟,凝在蛛网上仿佛腊月的冰花。暮春的天气,却依旧这般彻骨的凉,凉得人痛入了骨髓。
      苏青阳靠着背后粗砺的树干,轻轻闭上眼睛,嘴里吐出浅浅的叹息:
      “小四呀……我累了……”
      “走不动了………………”
      一轮明月中天,照亮了绿荫繁密的枝头,一点残红瑟缩着在夜风里挣扎了一瞬,继而飘零而下,落入树下那仿佛沉眠不醒的人怀中。
      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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