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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病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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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昭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
她急促的喘息着,双手哆嗦着抬起来,努力的抚摸着自己的脸,顺着自己的喉咙有些神经质的往上摸。
五官具在,没有窒息的泥土。
是梦,
刚才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个梦。
她声音沙哑,喃喃自语:“我得点蜡烛。”
或许,有火光就可以把黑夜照亮,把走入噩梦的魑魅魍魉赶走。
李明昭摸索着下了床,漆黑一片中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朝前走两步,摸着桌角往前找到火折子,磕磕碰碰的点燃一盏灯。
微亮的光在黑夜里,让人看着心里暖暖的,神思恍惚间,她不由得发了一会呆。
半晌,随着火光的跳动,李明昭这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后知后觉感觉到头脑昏沉,一身冷汗。她赶紧朝着床榻走回去,直到钻进裘被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在微亮的烛光闪动下,不知不觉间,寒冷麻木的四肢感受到暖意,逐渐舒展开。
李明昭怀揣着一个情绪复杂的心,蜷缩着身体,沉沉睡去。
沉入新的梦里,她仍然皱着眉。
翌日醒来,李明昭有些睁不开眼睛,想要抬起手臂揉一揉眼皮,略微一动胳膊,却感觉从肩部到手肘的位置疼痛沉重。
这一活动,冷风从被子外循着缝隙钻进她的脖子和前胸的衬衣里。
李明昭只觉得胸口一凉,不由得咳嗽两声。然而喉咙滚烫,嗓子仿若是卡了砂石,连咳嗽的声音都闷闷地。
过了一个时辰,田茯苓按照近日的惯例去帮病中的公主梳洗,推门进去时候,发觉这个时辰,公主竟然还在床榻上躺着。
这让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因为公主并不是懒怠之人,往常她来到的时候,公主都已经穿好冬衣,坐在桌案前开始伏笔写文章了。
茯苓走上前去,看了一眼,发现公主的脸色很糟糕。
伸手试了一下,发现她额头滚烫:“又起热了!”“糟了,怎会如此?”
冰冷的手指贴在头上,一触即分,然而李明昭已经感受到了那一丝救命的凉意。
她的眼睫毛眨动几次,才艰难的睁开沉重的眼皮。
“水,给我端一碗水。”
田茯苓趴在她的嘴唇边,听到她要喝水,看了一眼,发现内外厅的桌子上水都是凉的。
“公主稍等,我这就去就烧热茶,您这病得叫大夫,我这就去叫人。”
厨房里热灶上的陶罐里有常备的热水,片刻后,田茯苓端着一碗加了蜜的热茶喂着李明昭喝下去的时候,另外一个侍女已经派人叫来了公主府附近的郎中。
李明昭重病后看过三位郎中,也只有这一位医术最高明,看见是这位老人来了,她放心的伸出手,配合郎中把脉。
这郎中满头白发,但看起来双眸炯炯有神。
他布满茧子的手在巾帕上擦了擦,落在李明昭手腕上的时候,她感觉到皮上的手指干燥沉稳,落在某一处穴位上按了按。
郎中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指腹抬起来,示意李明昭换一只手。
等到诊完脉,对着一边满目期待的田茯苓,郎中轻轻摇头。
“公主的身体,早年亏空较大,如今受了风寒,引发了旧疾,加之忧思过度,胸中有不平之气,如果老朽没诊错脉的话,公主近日怕是失眠多梦,仍然食不下咽。”
每一条都说中了,李明昭点了点头。
田茯苓有些着急的看着这个老郎中:“先别说这些了,这和你上次诊脉时说的差不多,赶紧想想办法,如何能把公主今日发热的急症医治好?”
头发花白的老兰中华满面愁容,却也不得不说实话:“请公主恕罪,您的病,到了此刻,怕是药石无医了。老朽医术浅薄,实在回天乏术。”
“公主要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是早做准备。”
李明昭其实很多天以前就在劝慰自己,也早就明白了自己也许很难熬过这个冬天,所以听到郎中如此诊断,倒也不意外。
她面容平静,问:“我最多还能有几天?”
“这……”老郎中不忍心开口。
立在一旁的侍女田茯苓接受不了:“你这老郎中,怎么净说瞎话,公主不过就是受凉得了风寒,你开一开治风寒的药也就是了,怎么药方没写药没开,张口闭口就是回天乏术,你是不是医术没修到家?”
她愤愤不平,还要继续说下去。
李明昭皱着眉,立刻开口制止了她:“茯苓,不要再说这些浑话了。生死有命,乃是天意,岂非人力能改?”
大夫治病救人,也是一门善业。你方才责怪的那一番话,好没道理。”
田茯苓跟在公主府,也学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并非不知道自己刚才是迁怒于人了,只是一时在气头上,迁怒了。
如今听到李明昭开口,说的却是生死有命,早已看开的丧气话,听完她很是着急。
田茯苓急急地对着眼前的这个郎中作揖道了个歉,说:“对不住,是我太急。”
然后又问郎中:“不知道当世名医圣手,有哪一位是善治风寒之症的?我去把他请来,是否能救公主?”
老郎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摇头:“这可不仅仅只是风寒,一切病情,老朽方才已经说明了。公主若有心事未完,可以含一参片于口中,提一提精神气,准备后事。”
李明昭点了点头:“我知晓了,您敢说实话,也冒了风险,本宫在此谢过。”
“茯苓,把汤药钱给郎中结了,送他走吧。”
“老朽告退。”老郎中说完,微微躬身双手作揖,转身朝走了。
茯苓送着大夫走到回廊上,目光带着失望和不甘心。
这一路老郎中什么话都没说,病患之人重病难愈,其家人不甘挣扎的目光,他即便见的多了,再次见到时仍然会不忍心。
等到茯苓转身回去的时候,李明昭正对着床帐发呆。
听到脚步声,李明昭叫了一声:“茯苓,扶我起来。”
茯苓脚步声沉重,片刻后,李明昭靠着摞起来的两个麦糠软枕上,神色郑重地对她说:“茯苓,你是我身边最得用最信任之人,我有一些事,不得不安排你去做。”
茯苓眼中含泪,看着李明昭:“公主尽管吩咐。”
“我近一年来,收集了许多文稿、诗集残本,还有一些墓碑拓本,这些全都打算收录在我写的《巾帼英女传》里,若是能写完,我自然少些遗憾。可惜,时运不济,我注定写不完了。”
李明昭说着这话,满目遗憾。她拉过来茯苓的手,气息不稳的看着她说:“我怕在我死后,这本书稿无人来续。茯苓,你是读书认识字的女子,与旁人不同,若是我死后,你能继承我的遗志,将这本书写完整,以待百年之后流传下去,我自然没有遗憾。”
田茯苓哭着点点头,又突然摇了摇头:“公主曾经救过我一家性命,我自然愿意报答公主。可是公主,我读书浅薄,从没有写过文章,我怕续写不好,堕了公主的英明。”
李明昭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哪有什么英明?”
她虽然名义上是个公主,可年幼之时是在宫外度过的,幸而养母教她识字,否则也没有读书的基石。
民间藏书少,她那时候的身份低微,看的最多的也只是医术,而即便是医术,养父也收了弟子,传他衣钵。
李明昭的学医之心,在养父看来不过是多此一举,因此在那时,李明昭想要看书,只能偷偷看。就是邻里姊妹有个话本子,也是遮着藏着,生怕被长辈看见,骂她乱花钱看闲书。
后来养父亡故,李明昭阴差阳错的在山中采药时,救下了双生子哥哥,意外相认后,辗转来到宫廷之中,再想读书,已经过了去蒙学的年龄。
这时宫廷女子读书之事不受重视,大部分人学来学去,无非也就是跳舞、绘画、骑马射箭,李明昭对绘画和跳舞不感兴趣,反倒是骑马射箭学的不错,至于她真正感兴趣的书,有些地方很难看明白。
她这种不受宠的公主没有专门的老师,只能寻了有些学识的宫女在侧相助,自己又借来一些藏书翻阅。
李明昭如实的评价自己:“我写的文章其实很一般,并不如何感人肺腑。”
她看着田茯苓,目光温柔:“你以后续写,只要把她们的事迹完完整整的写出来就好。哪怕没有文采点缀,这些女英豪的事迹也做不得假,《英女传》只需要公平完整的写清楚历代女豪杰的事迹,便已经足够了。”
“所以,你只需认真写就好。”
说着自己真正期待做完的事,李明昭的眼睛又亮起来,硬生生提着一丝精神。
田茯苓正要说些什么,李明昭摆了摆手,说:“这件事,我病中之后思虑几次,实在无人可托。”
“若你答应这件事,带我走后,遗留的积蓄,一半捐给悲田养病坊,另一半便分你三层,另外两成发下去做月钱……”
这些话,几乎已经是在交代遗言了。
李明昭的话还没有说完,田茯苓便已经忍不住啜泣出声,跪地伏在她的膝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公主,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李明昭粗喘一口气,抬着手臂摸了摸这小丫头的发顶。
不过是个豆蔻之年的孩子罢了,把这件事交给她,或许也是为难她了。
李明昭有些犹豫的看着她,片刻后,嗓音沙哑的开口:“茯苓,若你真无法写这卷书,也无事,以后许多年,你可以寻找有能力写完这本书的人,将我的遗稿托付给她写。
我稍后留遗书,减两成捐给悲田养病坊的善款,补作续写书稿的稿费都交付与你。你日后若是见到有才之人,就对她说‘若是能认真续写完成《英女传》定然报酬丰厚,不会亏待她。’定能招到有才之人,若实在找不到,你来动笔。”
想了想,李明昭不太放心的叮嘱一句:“若是可以,你尽量寻有名的官女子,才女或是女商人来写。
女子写女英娥,总会有些仰望向往之心,不会乱写乱改,若是交由男子续写,我总怕他不公正。”
这世间有一多半的男子,总是看不起女人。
李明昭把这件事看的很重,不想失败,也不想赌运气。
她不受宠,与一些权贵交情不好,昔日的姐妹因她和亲蛮人的事看不起,她自然无法求这些人帮忙。
至于她那个皇帝外甥……名义上的外甥罢了,明着说她和亲受苦,可实际上,自己得到的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封号,用来安抚人心罢了。
她若是真不长眼的凑上去推托遗愿,那才是要把自己的书稿束之高阁。
便是她担忧是小人之心,若皇帝真胸怀宽广的答应了,随意从翰林院调派一个官员来写这本书,李明昭也怕他写不好。
思来想去,这才未完成的书托付给自己曾经救过的忠仆。
田茯苓犹豫的看着李明昭,最后,她答应了:“公主,茯苓定不辱命。”
听到她答应了这件事,李明昭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的亮了起来。
心底压着沉甸甸的事有了地方安置,负担遍少了一半。到了午时,她突然有些胃口,吃了一些羊汤面。
下午,李明昭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又能正常说笑了:“今年还未来得及赏梅花。茯苓,我记得咱们府往南边走有一片梅林,去年冬天回来的时候见过,那花在寒冬腊月开的好极了。
你去为我摘一瓶梅花吧,我想看了。”
“公主想看,我马上去摘。”田茯苓疾步走出房门去摘梅花,生怕自己不够快,还骑走了府上的矮脚马。
她刚走没一会,等在外院客居的钱三娘被管家引着往里走,李明昭从不失约,昨日约钱三娘吃酒,今日酒吃不成,也要与此人说说话。
她们只说了一刻钟的话,茶未凉,话已尽。
端茶送客,当侍女引着钱三娘朝外走后,李明昭听着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满脸怅然。
她的眼睛看着窗户间隙露出来的几缕光,神志渐渐地不甚清晰。
方才李明昭问钱三娘的一些话,还有几句仍在脑海中回响。
李明昭:“我信你是穿越之人了。能否告知我,千年之后,后世之人如何评价我?我,可曾名留青史。”
穿越女钱三娘支支吾吾:留了,但……名不详,评价也……”
说了半天,却是不敢再说下一句。
她没说完,但李明昭已经悲哀的懂了。
因为懂,所以不甘。
她也会骑马射箭,也曾读过锦绣文章,年少时也曾暗自敬仰开国时能够带兵打仗的定国大公主,佩服百年前登基的女帝圣皇。
可她李明昭并没有施展抱负的余地,只能和亲塞外,困陷异族,看着国力日渐衰败。
她这一生是被抛弃的棋子,是乱世中无力自主的浮萍,是如货物一样被夺来夺去的政治符号。
可笑,真是可笑。
李明昭笑了两声,胸口绞痛,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田茯苓策马奔腾,背着一篓红艳的梅花满脸焦急的回府时,正碰到气息微弱的公主在发疯的念着什么。
李明昭困在病榻上,剧烈的喘息着:“我不甘心。”
“若是如此,我不甘心!”
茯苓不知怎么了,吓得两眼含泪:“公主,我摘花回来了!”
她把摘来的梅花捧到李明昭的面前——傲雪凌霜、红艳艳的花瓣。
茯苓忍着泪意,安抚她:“您看,这梅花开的很美。”
李明昭怔怔的望着这梅花,自嘲一笑,断断续续的说:“花……很美,可惜……过了冬日要败了……”
说着话,她气若游丝、眼前发黑,胸中闷着一口气,像是肺腑烂了个洞还压了一块塌天巨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李明昭知道,自己怕是真的大限将至。
她招了招手,让茯苓凑过来,想要交代后事,然而一时间,喉咙却像是被卡住了,说不清楚话。
茯苓赶紧把梅花插到一边,在房间找到了原本备下的参片,手指掰开李明昭的牙齿,把参片压在她的舌头下面。
李明昭缓了缓,像是回光返照般,又有了一丝精神。
她指了指桌子上未完成的书稿,一脸遗憾。
“帮我,写完。”
“拿我,玉佩,去找,石大人,他是我扶持……让他帮你牵线。”
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李明昭的手无意识的紧紧的抓着田茯苓的手掌。
“遗书,我已写好,财产一分为三,写了契……去衙门盖官印,托付于你的事,定、要如我所愿。”
她是真的给茯苓分了财产,并非戏言。
交代完后事,李明昭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床榻附近矮桌上那卷书稿,喃喃道:“可惜……”
她再也无法亲自写完了,也没有办法亲眼看到这书在后人那里,是什么评价。
可惜那些人,也可惜自己。
当真,好不公平。
她羡慕天空上的飞鹰,然而命运却让她这一生都做被踩在泥淖里的牡丹。
连书写刻画飞鹰划过的痕迹,都无法做完。
可这,并非她的本意。
李明昭的手落下来,重重的闭上了眼睛。
如果有的选,如果有来生,李明昭希望自己能逆天改命。
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