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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绀珠炼心,前尘未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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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之遥的山门,宗清临硬生生翻越了两座雪山这才抵达。于山脚之下仰望喟叹的琼楼玉宇陡然显现,那坐落于云端之上的宫阙以冰天雪莲熔铸,又三面被雪山环抱,玉骨无暇的莲花静静漂荡于半空之中,若有若无的冷香无风自动,倒是给这片宁静安谧的宫阙多了一丝生气。
宗清临跳上悬飞石,小心翼翼地踩过一个又一个凌空石阶,他向下望去,幽冷的寒潭如蛰伏的巨兽,在被注视的同时,细细打量着半空中的不速之客。
宗清临赶紧收回目光,“怎么感觉,这寒潭比之浔溪崖下的无妄魔渊还得险上几分?”
不知名的小花,随着宗清临的步伐,悄悄盛开在石阶上,狭长的叶片翠绿欲滴,淡红的花瓣一丝一缕井井有条堆砌成球状,枝叶无力支撑这花朵的重量,它们纷纷垂下身子,在宗清临的衣摆边缘摇摇曳曳,像是杀机藏于柔情之下的精怪,安谧之中多了令人不安的纷诡。
宗清临眸色一沉,手持翠玉竹支轻轻点地,那诡异花团倏尔回落。
来到殿前,宗清临心里打着鼓,阴冷易生魔息,但这片宫阙不仅坐落于雪山之中,通体覆盖冰雪,殿前环有寒潭,寂静阴冷,简直五毒俱全。
“这就是第一剑宗的魄力么?依靠魔息炼心?”宗清临啧啧称叹,但犹疑迅速化为不安,“不是宗门开山么,为何不见其他人?莫非,是我来晚了?”
宗清临行至殿前,一玄衣男子盘腿坐在门槛上,单手托腮,百无聊赖,见有人上前,瞬间弹起,眼冒精光,一个箭步,逼至身前。宗清临避开对方近在咫尺的大脸,悄悄后退两步。
不待宗清临行礼,对方热情地揽住了宗清临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是来参加考核的新人吗?”
宗清临被他的手臂夹得不能动弹,像是被抓住了命运的后颈,只得微微颤动着脑壳,“正是,前辈您好,在下宗……呃,扶大。”
“扶大?”青年皱眉,似有疑惑,宗清临心中一紧,却见这人旋即又喜笑颜开地拍了拍他,这力道令灵台封闭的小宗同学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好名字啊,清新有力,简单脱俗,卓尔不群,在下棠溪晏清。”
宗清临弱弱地抬起手,捂了捂被对方的友善一拍,震得差点位移的五脏六腑,心中大惊,这就是第一宗门的修士么?真是恐怖如斯!
这厢棠溪晏清一边夹着宗清临往里走,一边仍在品味这过于破烂连垃圾堆都不收的化名,又感叹道,“道友真是志存高远,心怀天下,兼济苍生,扶大厦之将倾,此乃大道啊!”
宗清临讪讪而笑。他能说啥,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化名是必要的,苏苏强行塞给他,这满满的随意潦草敷衍感,他自是不愿,但苏苏以最淳朴平常的名字契合剑修大开大合的气质为由驳回了。
但没想到被人夸了一路。
至考核场地前,棠溪晏清已然与小宗兄弟相称,“扶兄弟,这就是考核点绀珠炼心阵,你进入阵法后,通过会传回原地,失败会传至山下,无人监管的全自动考核。我们这儿不问出生,不问过往,只要通过考核,便是我们的人了,我在这里等你哈!”
棠溪晏清紧紧握着宗清临的手,上下来回晃了好几圈,宗清临咬着牙忍着疼,一边想着这位大兄弟的手劲可真大,一边忧心自己的指骨可还安好,一边又感叹了一句不愧是第一宗门,这底蕴,这气度,简直甩了御雪宗一百个御雪宗。
捧起一枚碗口大小的暖色珠子,其中七彩雾气茫茫,隐隐约约能瞧见几个人影,未能细细查看,一道白光倏而划过,宗清临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他已然身处雾中。
幽暗未明的空间内,无数碎片似雪花,似纸屑,那是坠落的星辰,呼啸而至,擦过宗清临的发梢、脸颊、指尖。
他不明所以,抓住了一群流星中最亮的一枚。
顷刻间,流星散落成烟漫向全境,模模糊糊的身影于烟雾之上勾勒,宗清临望着那熟悉却陌生的身影,一滴眼泪惶然滑落。
“王爷出使明界多年,备受仙门敬重,两位姑娘固守帝国疆域,立下不世之功,被陛下钦封公主。而世子,自出生起夜夜倚剑而眠,如今不过五岁,剑法早已胜过诸多武将,宫中那位剑术大师都曾多次夸赞咱们世子有天纵之资,却不骄矜轻慢,刻苦勤勉,专心至极,如此必能以剑入道,或能成为皇朝第一位剑修。王府一派兴盛之象,王妃为何忧虑连连?”
“盛极必衰无外如是。两位妹妹掌控皇朝过半军权,明界之中又只识宗王,这一盛名令皇室情何以堪?这些年王府如履薄冰,我们一家尽力远离政治中心,但今上年迈,愈发痴迷明界,多次求取仙药而不得……此时,清临若以剑入道,不知是福是祸。”
女子不施粉黛,满脸倦色,却难掩一身雍容华贵。她朝着窗外望去,沉稳古板的稚童,手中握着比他还长的无锋宝剑,一下一下朝着石板挥去。那青色石板上,无数白痕沟壑交纵,汗水自鬓角滴入其中,留下道道水痕。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她不舍幼子红尘断绝天人永隔,亦不能亲手折断他的至上理想,何况宗王府上下百人仍需她周折保全。
“也罢,王爷已寻至明界仙宗,待清临以剑意点亮灵光成为剑者,便送他入明界罢……”
千秋宴上,君主盛赞宗王世子,芝兰玉树,已成大器。
“清临,你这般大的孩子,都还在捉鸡逗狗,百般疯耍,而你未满三岁便开始习剑,日复一日,勤修不缀。想来,不久后我朝将出剑修,震慑四国啊。”
王妃一掌攥住了儿子的手腕,手指不住颤抖,却被对方宽慰似的轻轻拍了拍。
幼童起身向君主恭敬行礼,“陛下,四国虎视眈眈,清临一刻不敢懈怠,愿承继姑母之志,为陛下镇守八荒。”
君主目光晦暗不明,蓦地几声低笑,“还是个孩子呢。你可知,若入明界,如得升天大道啊。”
幼童再度俯首行礼,“陛下,清临心无明界,更无大道。此生唯愿持手中之剑,为陛下斩尽魑魅魍魉。”
年迈的君主龙心大悦,称宗室麟儿乃皇朝祥瑞,帝国龙鳞,钦封龙骧世子,自此美名盛传九州。
三月之后,世子生辰,天潢贵胄,文武百官,明界使者,皆赴宗王府庆贺,皇朝百姓更有甚者千里奔袭,只为亲睹宗氏麟儿。
然,盛宴时分,信使持一捧血红碎衣闯入王府,哭言边关告急,二月前邻国集百万大军连下十三城,两位公主久侯援军不至,力竭战死。
君主闻此噩耗,咯血身亡。
太子伏案恸哭,质问信使为何时至今日才至王都。
信使哭诉,“三月间,边关异动,军队集结,公主数次派人报信,都未得王都回讯;后公主困守城中,亦命人向四方守将求援,亦无音讯。小人携公主遗物自边关一路赶来,才知因各城百姓皆涌向王都,致使报信使者困于途中,这才延误战机。”
太子双手握拳,满目疮痍,“百姓潮涌,是何缘故?”
信使瑟缩着有些怯懦地瞄了眼宗王夫妇。
王妃已知大难临头,面色凛然,宗王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来不及悲痛,将幼子护在身后。
信使吞了吞口中唾沫,他颤抖着手指,指向宗王夫妇,“是……是因世子。皇朝祥瑞,无人不知,在边关百姓口中,世子是上天赐予我朝的活神仙,逢世子生辰,务必亲至叩拜才能以表诚心。”
“啊……这……”
“荒谬!荒谬至极!”
“连破十三城,君主驾崩,公主逝世,困死于途中百姓十之一二,这般腥风血雨,也能称之为祥瑞?”
“我看,明明是个灾星!”
“是他害死了陛下啊!”
“杀了他!杀了他!”
“必须处死,以告慰边疆英灵!”
“宗王夫妇生出此等天煞孤星,也应当以死谢罪!”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宗王府上下百人都不能留!焉知其中是否混杂了第二个祸星!”
宗清临沉默不语,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场盛宴,目光直直钉在某处——
涕泗横流的太子,松开了君主微凉的手心,他突感如芒在背,疑惑转身,却见幼童寒冰利剑般的目光死死锁住了他尚未垂下的唇角,顿时呼吸一滞。
宗清临卸下背上宝剑,搁于一侧,再度望向太子,目光回转间,某些事物已悄然改变。
十二岁的宗王世子,已然是面如冠玉,额若朗星,眸中藏珠,皎皎照人的翩翩少年郎。手捏泼墨折扇,腰挂白玉长箫,游走市井街头,养尊处优多年,他的十指细腻而白皙,恍若初降世间的一捧新雪。
红墙绿瓦雕梁画栋的都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莺歌凤舞的河岸边,世子自环肥燕瘦的蹁跹彩衣间踱过,穿至画舫,放荡不羁地窝进贵妃软榻中,琵琶丝竹轻柔多情,轻盈袅娜婉约飘逸,几杯美酒,笑语吟吟,矜功自傲,吹捧之声,不绝于耳,河上醉生梦死,岸边连连伤情。
看似风流美景,实则一人醉酒空想而已。克死十三城百姓,就连福泽深厚的君王都扛不住灾厄的蔓延,这等天煞孤星,哪里是画舫上的女儿家们招惹得起的。
故而,这位皮相俊美的少年郎,乍一亮相,众人便惊慌四散,湖面小船纷纷疾速靠岸,才子佳人作鸟雀散,来不及的只能弹入水中弃船而遁。
“至于么……”少年郎自顾自掏出酒壶,又顺走了散落一桌的花生米,摆至窗边,一口花生一口酒,间或执起长箫,吹一曲少年郎的心事。
软风习习,醉醺醺的世子,手指有节奏地摩挲着长箫玉璧,在昏昏沉沉间,突感脚步声靠近,他摇摇晃晃扶着栏杆,半垂着眼,迷迷糊糊地扫了一圈,不见人影。
“嗯?唱啊,怎么不唱了?再来一曲,爷有赏!”
他以纨绔公子一掷万金的气势抓了一把花生米洒向舞台。
却没听见大珠小珠落地声。
他又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只见茶几前突现一道仙姿玉影,如月似练,恍然不似人间客。他瞪大了嘴,揉了揉眼,拍了拍脸,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赧与怯怯令他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只得小心翼翼问道:
“你……莫不是天上的神仙?”
仙人如风轻笑,似雪寂初晴落下的第一缕光。他捂着砰砰乱撞的小心脏,不知为何红了耳边。
此后,他与仙人抚琴弄箫,关系愈发密切。
“既是天生奇才,何故自甘堕落,脂粉莺歌,乱耳丝竹,与酒作乐,只会蚀了你的剑心。”
他撑开双手,虎口与手指处深厚圆润的剑茧,手背上剑气激荡而致的剑痕,早已消失不见,那柔软细腻的新肤,似乎昭示着他已然沦为废物脓包。
他握住腰间的白玉长箫,似是攥住应有的命运,扣紧的手指又缓缓松开,他莞尔一笑。
“众生皆言,明界净土,人上之人,但那又如何?我既是天潢贵胄,自然生而享乐,何必追寻那清苦难言不见前路的小道?”
“是吗?”仙人似乎听出少年的言不由衷,爽朗笑颜之下的苍白与孤寂,“可若你踏入仙途,不必担忧家族之祸。任何一个皇室,都不会走上触怒剑修,血染千里的死路。”
仙人轻叹,“离开尘界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哪怕你用七年时间,将自己彻底堕为纨绔,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不过只是一个火引,扼杀未长成的剑修,对于皇室而言并非难事,真正致命的,是你宗氏一族,横跨三界的满门芳名。即便七年前,宗王府为千夫所指,但这七年间仍有不少有识之士寻找真相,为王府昭雪,且宗王虽已隐退,但明界仍记他之名,这般影响力,怎能不受皇族忌惮。在明界与尘界均衡之前,皇朝只会在畏惧与附庸仙门的路上越走越偏。”
“明界有明界的规矩。你一入仙途,需得斩断红尘,与尘界再无瓜葛。宗王夫妇即使声望盛过皇室,没有继承人的王族,只会成为皇室手中最锋利的刀,几十年后,宗王夫妇身陨,世间再无宗王府。但,若宗王府继承人,是流连于尘界的天生剑修,凭借尘界微不足道的灵气也能入道登仙,无明界枷锁,有七情牵绊,怀无上之力,于皇室,远甚于灭世灾祸。”
“你呆在这儿着实浪费了卓绝天资,你可愿拜我为师,我带你前往明界,解你家族之危。”
宗清临呆愣愣地望着白袍男子,他扔掉了风流折扇,扑通跪下九叩首,声音哽咽难言委屈,“师尊在上,受徒儿一拜。”
宗清临吹散了手中的尘埃,神情悲惘而落寞。那年师尊奉宗主令前往百花谷拜谒医皇,彼时,他已是西北天境赫赫有名的箫王,困于王境多年未曾突破,听闻尘界有一少年箫声如泣如诉,曾引得白鸟垂泪,突生奇意,入王都一探究竟。与弄箫少年画舫偶遇,顿感世事弄人,心生怜意,遂收归门下,引入仙途。
两人相约十日后一同前往西北天境,师尊至百花谷行公事,他返回宗王府用最后的时间与双亲相聚,待师尊上门,主持断亲之仪。
未曾想,那最后一日,异变突生。他被人脚碾于土中,泪眼婆娑,望着双亲被数名青衣武者斩杀,宗王府上下数百人,皆屠杀殆尽。
若他未曾顾及皇室,为护家族,被迫隐忍荒废七年光阴,早已以剑入道,威慑尘界,又岂会引来灭门之祸?
灿若朗星的双眸中爬满了无力与愤恨,漆黑的深渊一寸一寸吞噬者灿烂与明媚。他咬着最后一口气,在血肉、骨髓、经脉,伤口,刻满恶毒的诅咒。
在他坠入的深渊前的最后一刻,看见那皎洁如练的身影疾速赶来,他的余光瞥了眼血污泥泞的身体,前所未有的颓丧将他彻底淹没。
在御雪宗精心修养了大半年,青渊告知他皇室命人屠杀宗王府之事意外曝光,有人以此起事,打着血债血偿的旗号,发动暴乱。陈年往事也被掀翻,君主当年还是太子之时,勾结外族,以边域十三城百姓为代价,诛杀宗王府,顺手毒死了亲父,虽不知为何草草收场,但也让宗王府闭门数年。眼看旧事难藏,君主铤而走险,派人灭门。现今,皇室百余人皆被诛杀,已改朝换代。
宗清临沉默不言,片刻后眼泪跌落掌心,青渊宽慰他,大仇得报,可以安心。
他却惨然难言,只得泪雨连连,不能手刃仇敌,又怎能算大仇已报。
一切的一切,还是归咎于他太过弱小无知。
青渊对他倾力教导,唯恐戾气与阴鸷浸透他的三窍,走偏了路。
“清临,不要让仇恨蒙了你的双眼,旧皇已灭,不复存于世间,你手刃仇敌的心愿却是求而不得的执念,而这过度的执念只会伤人伤己。”
温润的月光拂过青渊的脸,他的目光温柔流连,纤手拂过三千青丝,举起重莲妙音,一曲清心,似微风徐徐,清烟缕缕。
宗清临痴痴地望着青渊,那么你呢,也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么?
手中星辰再度散成砂。宗清临沉默不言地往前迈进。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待师尊的心意藏得甚好,只是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成为了西北全境的笑谈,牵连师尊清名被辱,倒真是应了那句“过度的执念,只会伤人伤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