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舟梦日》楚阳朝元

5、第 5 章

　　夜幕降临，关雎宫内点起烛火。燕靖琮和叶皇后核对宫宴事宜，聊完正事，叶皇后开口道：“天色不早了，可回东宫去？”

　　燕靖琮道：“我去看看妹妹，她初来宫里，怕是万般不适应。”

　　叶皇后思索着：“也是，你去瞧瞧她也好。”

　　燕靖琮没叫宫人跟着，推开西偏殿的大门。屋内没有凌冽的寒风，温暖如春。殿中人只穿了寝衣坐在地上，白日束起的发髻散开，青丝瀑布似的披在肩上，还有几缕柔顺地垂在脸庞和胸前，在暖黄的烛光里，整个人显得恬静又温柔。

　　“怎么坐在地上？”燕靖琮关了房门走进来。

　　燕静仪站起身来行礼：“太子殿下万福。”

　　燕靖琮连忙扶住：“怎么这么生分？私下里不要行礼了。”

　　燕静仪从善如流，眉眼弯弯，脆生生笑道：“好啊，太子哥哥。”

　　燕靖琮面上泛红，干咳两声，转移话题：“拿着笔，在作画？”

　　燕静仪点点头：“对，想着年关，想给父皇母后准备礼物，但没什么拿得出手，就想画幅帝后像。只是……”

　　“只是什么？”燕靖琮边说边靠过来看。叶皇后的画像已经大成了，皇帝的还空着大片。

　　燕静仪低着头小声道：“只是我只见过父皇寥寥数面，不甚记得他的模样，总是画不传神……”

　　近日父皇确实不常来，以至于静仪都不记得自己生父的相貌。

　　想到这，燕靖琮看着眼前的妹妹，心疼不已。

　　“哥哥教我画？”燕静仪歪着头拉燕靖琮衣袖。她估摸着燕璟琮应当是喜欢她这副乖巧模样的。

　　“好。”燕靖琮果然心怡，坐在燕静仪身旁，握住燕静仪拿笔的手，心里更疼惜这个可怜的妹妹。

　　等把人送走，燕静仪都瞧不见人影了，才敢长舒一口气，今天的戏算是演完了。四下无人，燕静仪一改先前的乖巧模样，随手抓了只笔当发簪，高高束起碍事的长发，寥寥几笔便补全了帝后像。

　　眼看着日子到了腊月二十二日，傍晚时分皇帝传燕靖琮去书房议事，聊到天色渐晚，叫他回东宫，好好准备明日的宫宴，自己则摆驾关雎宫。

　　燕靖琮听见公公传唤，脚刚跨出去又收回来：“父皇，儿臣也想去探望母亲。”

　　皇帝笑骂：“朕可听说了，这几日你日日去关雎宫，你母亲都要烦你了。不过她告诉朕，你总去，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燕靖琮被戳中心思，低头笑：“母后近日忙于宫宴，若我再不多去探望静仪，她怕是更加寂寞无依了。”

　　皇帝听罢，笑容还挂在脸上，眼中却少了几分笑意，看着燕靖琮道：“你这是在提点朕呢，叫朕多去看看静仪。”

　　燕靖琮低头：“儿臣不敢。但静仪着实思念父亲，却也不敢贸然打扰，只盼着您什么时候能想起她来。”

　　燕靖琮话说的委婉，心中也忐忑。他不知道父皇对静仪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燕静仪的身份着实尴尬了些。往好听了说，她是天家嫡长女，正统的公主，天底下除了皇后最尊贵的身份；往不好听了说，不过是张家罪人之后，要打入牢狱，人人唾弃的。燕静仪身份如何转变，只不过在皇帝一念之间。

　　燕静仪，燕静仪，连这个名字都取得不好，嘉仪，令仪，还有年幼的琅仪，这么多寓意好的字，可父皇母后偏偏选了“静”字。“恭静良顺”，这寓意不像父母对女儿的宠爱与期盼，看着倒像是告诫与枷锁。

　　皇帝听了燕璟琮的话，拍拍他肩膀，笑说：“那走吧。”

　　燕靖琮没反应过来：“啊？”

　　对着燕璟琮，皇帝总是宽容许多的：“咱们去看你放在心尖上的妹妹。”

　　燕靖琮大喜，叩谢圣上。

　　晚间，燕静仪正和叶皇后一同用膳，微兰在一旁服侍。

　　燕静仪极守规矩，只吃自己面前的菜，食不下三箸，吃东西也特别安静。叶皇后看着总觉得心疼。

　　这个年纪的小孩，骄纵一些也无妨，太乖反而叫她觉得自己这些年亏欠了旧友的女儿。性格乖巧定是受过磋磨，想来是在寺庙里过得也艰难。叶皇后叹了口气。

　　正吃着，幽兰走进来，对叶皇后耳语了几句。叶皇后瞧着燕静仪看着停了筷子，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微笑着开口道：“一会儿你父皇来看你，你可要去换身衣裳？”

　　燕静仪摇摇头：“若换了衣裳，姑姑们又要多替我洗一套。冬日衣裳厚重，洗一通下来可不是易事。何况近日落雪，滴水成冰，姑姑们的手指可别生冻疮。”

　　叶皇后点点头，看着这孩子越看越满意。放眼宫中，即使是奴才，若是稍微有些权利的，哪个不媚上欺下？更不必说各宫主子，没几个打心底不觉得奴才卑贱，唯有这孩子还有一颗善心。这样的小孩，模样好，性子也好，叶皇后真是越看越喜欢。

　　可人善被人欺，静仪看上去又乖觉，不像是会反击的人。若是这个孩子养的过于良善无法自保，也是要不成的。不然将来百年之后，自己有何脸面去见这孩子的生母？

　　叶皇后想着，又瞧燕静仪吃得差不多了，就带她去偏殿候着。不一会儿，皇帝和太子便冒雪前来。

　　叶皇后见状连忙上前，皇帝顺着她的手解了狐皮大氅，随口道：“今日白天日头正好，却不想夜间落雪。”叶皇后把大氅递给幽兰，心疼地把皇帝的手纳入自己手中揉搓，为皇帝取暖。

　　幽兰迅速将大氅递给外面候着的宫女，正准备上前扫落燕靖琮肩膀上的雪，却瞧见微兰已经替她代劳。幽兰一愣，乖顺地退下，为主子们准备茶水去了。

　　燕静仪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由得想起莲溪寺孤苦的慧音师傅，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情绪，调整好表情，把手中的暖炉塞在燕靖琮冻的发红的手中，冲他甜笑。燕靖琮也以笑相应，手躲在衣袖的遮挡下悄悄拉了一下燕静仪的手。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燕静仪与燕靖琮已然相熟，而皇帝身侧，她却迟迟不敢上前。

　　皇帝拉着叶皇后的手，姿势随意地闲坐在榻上，抬手吩咐：“静仪，不必拘束。你上前来，让父皇看看。”

　　燕静仪低着头上前，内心有些慌乱。忽而她又想到自己额间的红痣，乃是日日清晨用朱砂点就，当下已是夜晚，不知掉了没有，会不会被瞧出端倪？更难办的是，在思虑周全之前她已经以此面貌示君，若再被人发现伪造红痣，便是欺君之罪。她还未在宫中立足，眼下是一点风险都不能有。朱砂非长久之计，可又如何找到替代的办法？

　　燕静仪此刻万分后悔自己当时的决定，只为讨皇帝欢心，却未曾料想之后该如何。上头皇帝正细细打量她的脸，燕静仪死掐着自己的手，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

　　“果然是朕的女儿，眉目之间的英气像朕。”皇帝饮了口西南贡茶，携着叶皇后的手随意说道。叶皇后点头称是。

　　燕静仪大松一口气，从旁边宫女的手中接过一个圆肚细颈双耳瓶，上前双手举着献给皇帝：“父皇，这是静仪旧日在寺中修行时，冬日从松枝上收集了落雪于瓶中，化了得来的天落水，泡茶最好。”

　　皇帝慢慢点头，叫苏公公仔细接了收好，莫辜负公主的一片心意。

　　苏公公是个会来事的，低着身子双手稳稳地接过，掂了掂，惊讶道：“要知这雪一化成水就没了，护国寺松树又高不可攀。这满满一瓶雪水，敢问公主收了多久的雪啊？”

　　燕静仪推辞道：“不过是闲时的消遣。山上雪大如鹅毛，每日总能收够的。”

　　皇帝拉着燕静仪在自己身旁坐下，夸赞道：“是你有心，朕都知道。”说罢细瞧了瞧燕静仪的脸，问：“先前不曾发现，你未穿耳，不戴耳坠。”

　　燕静仪回答：“寺中修行戒贪戒躁，穿耳是对佛祖不敬。”

　　皇帝点点头，说：“不穿也好，民间有个说法叫穿耳漏福。静仪从前受了这些苦，今后是该享福的。”说罢又问：“朕听闻你还没有自己的侍奉大宫女，今日朕来了，你想要哪个，朕为你指派。”

　　叶皇后调笑道：“静仪，有了皇上这话，你便是要走微兰和幽兰服侍，我也只能割爱了。”

　　一旁坐着的燕靖琮见这场景，也忙说：“妹妹喜欢什么样的？我宫中有个特别乖巧会服侍的，叫福若，与妹妹年纪相仿，想来能玩到一起去。自妹妹回宫我便专派人准备着的，只等妹妹要。”

　　燕静仪低眉顺眼乖巧回答：“那便听太子哥哥的，劳烦哥哥费心。”

　　皇帝笑骂：“你塞了一个人给静仪算什么事？静仪别太听他这小子的话，你再选自己喜欢的，父皇为你撑腰。”

　　燕静仪也被逗得笑出来，大着胆子指了厚厚帷幕旁立着的一个宫女：“儿臣想要她。”

　　正是先前为燕静仪递瓶子的宫女。

　　皇帝打眼望去，面色一沉，叶皇后脸上也不太好看。屋内欢声笑语骤然像冰似的冻住。

　　皇帝搭在红木小茶几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桌面，沉声问：“静仪，你可知道她是谁？”

　　燕静仪懵懂歪头：“儿臣记得她叫岁稔，是晚间为儿臣守屋的。怎么……儿臣不能要她吗？”

　　皇帝与叶皇后交换了眼神，然后开口叫岁稔上前来。

　　叶皇后少见的语气不善：“岁稔，你在宫中时间不短，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心中要有数。谨言慎行，恭敬守礼，这都是最基本的。如若妖言惑主，本宫绝不心软。若公主有什么不妥之处，本宫会将你杖毙。”

　　最后两个字咬的很重，饶是燕靖琮听了都心中一震。他从未见过温和仁慈的母后说过这样重的话。燕靖琮的眼神在岁稔身上定住，看着这张有些熟悉的脸，忽然福临心至——他想起来这个宫女是谁了！

　　众人脸色各异，唯有岁稔面不改色，跪在地上叩谢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