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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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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简术后恢复得不错。
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季节,人也如草木,晒了几回太阳,精气神就一天比一天好。
春光明媚,李疏雨牵着张简的手在公园里散步,捡了树下掉落的花瓣,收集了回去做植物书签。
她当年被调剂到植物学专业。这种专业听起来只适合在高校和科研院所里做研究,但她偏要去企业工作,刚毕业那两年相当困难,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许多年才站稳脚跟。
才认识张简的时候,她正在做一份植物成分提取研发的工作,出门看到花花草草就想着留作样本,张简笑了她不少次。后来倒是许多年没这样过了。
张简笑她:“这么大的人了,还到处捡花瓣。”
李疏雨捧着花瓣,迎着日光朝她笑:“这么好看的花,就这么凋谢了。当我送你的礼物好不好?”
她的面容依然素净清雅,但早已不再年轻,神情隐约憔悴,在日光下像开到极盛后即将凋谢的花。
张简皱了眉,挪开眼,看向一旁:“嗯。回家吧。”
张简出院后的第二天,李疏雨就辞了职。等她身体好转,李疏雨订了机票,在西南小城里租下带花园的小楼,陪她慢慢休养。
回到家,李疏雨才给张简煮好中药,就接到电话,她先按了挂断。客厅里放着京剧,张简喜欢听,唱念做打,戏腔浑厚。李疏雨在门口站着,估计张简没留意到,才关上门,给张简的主治医生回了电话。
医生是一个老同学的哥哥,李疏雨跟他挺熟,出院时医生说过,张简的身体至少要两年的时间调理,不过她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好。
听完她的描述,医生又叮嘱了用药量可以适当减少,李疏雨一一记,说目前情况很乐观,可能再要一年时间,张简就能恢复得跟术前差不多了。
“一年,”李疏雨看着便签条上的字心想,“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就好了。”
“李疏雨?”
“哎,来了。”
张简在客厅里叫她出去。她们之前养了一只金毛,带来这边不方便,托朋友代养了,才发了一段视频过来。这狗最开始是李疏雨捡回来的,起名叫花花,天天窝在张简的拖鞋上睡觉,张简看见这狗就烦。后来好些了,但花花也不太受她待见。
李疏雨点开视频,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张简在一旁阴阳怪气:“瞧瞧你那开心的样子。这么惦记着,还不如回去。”
李疏雨偏过头看她,哈哈大笑起来,凑过去捧着她脸亲了一口:“那不行。我要守着你,哪都不去。”
这人现在有时跟小孩也没区别,跟狗也能较劲,还挺可爱。
张简抹了抹自己的脸,很是嫌弃:“一边去。”
她一向是嘴硬的,之前李疏雨还控诉过她,从她们认识开始,张简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让她离自己远点。她后来想想,大概也是让李疏雨伤心过的。
十几年过去了,到现在张简还记得那天,平时安静内向,跟她在一起连话都没几句的姑娘,红着脸跟她表白的样子。
听她说出喜欢,张简不由沉了脸色——后来有个雨夜,李疏雨窝在她怀里,控诉她当时脸色难看到极点,像是“吃了一盆煤灰的脸色”,非常伤人。
但那时候的张简不知道。她满脑子就一句话:怎么跟这姑娘的爹妈交代?
她震惊也有,恼怒也有,甚至还有点大脑一片空白的茫然,最后非常干巴、生硬地挤出一句:“大家都是成年人,保持合理距离吧。”
这话现在想想真是生硬。也难怪后来李疏雨辞职,换了号码,离开那座城市,几年都没在她面前露过面。有那么一段时间,张简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李疏雨了。
这辈子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李疏雨了。新年夜里跟她一起吃饺子,出去玩给她寄植物标本,生着病在机场等她一整夜。
没想到的是,李疏雨又出现在她面前了,说是工作调动,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张简一辈子活得清醒明白,但唯独不清楚,她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早年家里穷,张简的学费还是李疏雨的母亲借的。她有千千万万的顾虑。可她不想这个人再次从她的世界消失了。
那些风风雨雨早就过去了。
李疏雨的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健在,身体很好,这段时间跟老姐妹们一起出门旅游,还给她打过电话,问她身体状况如何。
“跟你妈说,叫她不要担心我,我没事,很好,”张简想起这事,叮嘱李疏雨,“真的不用每周打电话都问了。”
她这人要强,刚跟李疏雨在一起的时候还跟人家父母承诺要会尽己所能照顾、陪伴李疏雨的,怎么现在还反过来担心她的身体了。
李疏雨宽慰她:“我妈就那么一说,你别往心里去。要不要睡一会,等下还要出门。”
张简摇头:“不睡了,我要去盘头发了。你也换衣服,换那件我送你的蓝裙子。”
李疏雨拿她没办法,只好点头:“好吧。”
今天是李疏雨的生日。
张简这人性格外向,到哪里去都能很快认识新朋友,搬到这边后,隔壁邻居丧偶多年,热情爽朗,跟张简投缘,带着她们认识了不少人。
前两天,邻居听张简无意中提到李疏雨的生日,说要在自家的花园里准备蛋糕,邀请认识的朋友都来玩。
张简化妆盘发耽误了不少时间,到得稍晚。她跟新朋友们打招呼。别人夸她今天的旗袍好看,素衣上绣着翠竹,纤细婀娜。除了眼尾皱纹要更深些,看起来顶多比李疏雨大个五六岁。
李疏雨不太喜欢热闹,但跟张简一起待着,去哪她都无所谓,听着张简说话的声音心想:“当然是好看的。”
她一直很喜欢张简这股精气神,非常旺盛的生命力,不仅是那种在人群中自带光芒的耀眼,而是不管在什么境地中,张简都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如果她不在了。张简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吧?
“李疏雨?”
张简见她发呆,叫了她两声,拉着她去切蛋糕。
这一场准备未免太过周到,除了蛋糕鲜花,邻居竟然还请来了一只小乐队,成员都是女孩子,看起来年纪倒不大,弹着吉他,嗓音很好听。
等弹完几首歌,姑娘们弹了最后一首生日歌,围着李疏雨唱歌,把她搞得手足无措,在夕阳余晖中站着,脸都红了,只好一遍又一遍重复:“谢谢,谢谢你们,谢谢。”
但张简看得出来,李疏雨今天还挺开心。
好不容易她们散了,也不知怎么的,放下吉他后又有两个女孩过来,笑着问李疏雨是怎么追到老婆的。这一听就知道是邻居对她们说的,那人一向是喜欢调侃她们的。
李疏雨瞅了张简一眼,有些无奈又有些头疼:“这个……”
张简对上她投来的求助目光,就是笑,也不说话。
明明知道她脸皮薄,却偏偏不肯替她解围,在一旁看她红着脸,温声细语说话。
听着听着才知道,原来这两个女孩子是好友,其中一个爱慕着年长者,也是虚心求教。
夕阳坠入云端,天很快就完全黑了下去。
在夜幕降临之前,张简拉过李疏雨的手,十指紧扣。
女孩留意到她的动作,略带羡慕:“你们感情真好啊。我喜欢的人吧,一会说我还小,过几年可能就不喜欢她了,一会又说,她比我大,如果真在一起了,她以后走了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李疏雨不由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很轻,但张简听见了。
她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
雪夜里她们听着窗外的鞭炮声,挤在同一张羊毛毯子下,感受着家的温暖静谧,却说起别离的话题。
“张简,我怕疼。我不知道那时我能不能去找你……”李疏雨靠在她的怀里说,“还有我妈,我要照顾她。”
张简忘了自己那时回答了什么。
是啊。李疏雨怕疼,她早就知道的。李疏雨跟她不一样,自小家境好,没吃过苦。如果哪一天她先走了,她怎么舍得叫李疏雨去找她呢。那未免也太过自私了。
这么多年,家里的事,张简能包揽得都揽下了。但她仍觉得不够。
从二十多岁到现在,李疏雨把自己的青春都给她了,满满当当,温柔与热烈,全给她了。
爱是常觉亏欠。
总觉得对李疏雨还不够好。
张简收紧了手,李疏雨察觉到了,安抚似的回握住她,以为她是听别人说太多不耐烦了,又温声劝了那女孩几句,才歉意地说:“抱歉,我们要先回家了。”
张简一路上没说话,紧紧牵着她的手,快步走回加,开了门也不开灯,就站在门口,在黑暗中叫她:“李疏雨。”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今天的药都吃了呀,是不是吹风凉到了?”一向安静话少的人,此刻唠唠叨叨,准备松开张简的手,要往里走开灯。
但张简拉住了她。
再次叫她:“李疏雨。”
李疏雨愣住了。
她似什么都没察觉般继续絮叨:“我去放水,你先洗澡,等会我……”
仿佛这样就可以不用听张简要说的话。
“李疏雨,”张简打断她,“明天我们回去。我们去医院。”
她们站在黑暗里,许久没说话。
隔壁那场聚会临近尾声,甚至能听到别人说笑的声音。但曲终了,人也该散了。
李疏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简:“我不该知道吗?”
她太了解李疏雨了。从李疏雨主动辞职开始,她就感觉,李疏雨好像有点太着急了。
再到后来。日历上圈出的一个个日期,藏在冰箱底层的药盒,日渐憔悴的脸色,压低声音在房间里接的电话。
还有那次…李疏雨进了浴室洗澡,很久都没出来,她不放心进去看,发现李疏雨晕倒在地,脸色苍白如纸。
她装作信了李疏雨那句“只是太困了,所以睡着了”的鬼话。李疏雨竟然还真的以为她信了。
李疏雨希望她不知道,那她就装作不知道。
她要先给她过完生日……她怕这是她最后一个生日。
李疏雨说:“张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张简打断她:“你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李疏雨,这么多年了,你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
“还是你觉得,”一向刚强果断的人,笑着笑着流下眼泪来,“哪一天你忽然死了,我也不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