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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村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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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听云也不敢相信,只是事实如此。她将自己昏迷后所见向众人讲述,包括无尽夜、浮空水母和时间立方。
乌摇光听得如痴如醉,不放过每个细节。他自小梦想如万青尊者一般游历世界,为此连最为艰深的剑修课程也不愿落下。不过显然他并无剑道天赋,学了这么些年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丹修而已,若不是有个山主母亲,早被剑峰众师兄姐拉入黑名单。
他暗自庆幸,幸好结交了这群好友,几个人分工协作,闯秘境会魔修,养成七八分默契,不输他于灵镜山自小一块儿长成的同门小团体。更何况,听云她们不会逼自己苦练术法,更不会说什么“灵镜山山主之子不善法术,滑天下之大稽”之类的屁话,如今他只需做个平平无奇的丹修,也能畅游洞天,见寻常修士不可见。
他是真心喜爱现在的生活。
噫,这样一想,他忍不住要对这群朋友更好一点。
乌摇光自芥子中摸出闲时炼制的丹药糖豆来,单手撬开罐盖。春萋萋与温介见他主动拨开丹药糖豆罐,如硕鼠乍见米粮,飘飘广袖打个结儿,往小臂一挽,捧了满手。
听云之前怎么说的来着——修行八卦正需要花生瓜子儿来配,摇光的丹药糖豆远胜前二者。只是摇光宝贝那糖丸得很,只有恰巧撞上他开炉炼丹才能分得两粒。可丹修开炉时辰没个定准,感觉来了八炉丹同炼,闲时连歇两旬不带动弹。仨人摸不清规律,蹲了几次都无功而返。
燕听云正讲到与浮空水母的交易,眼尾余光瞥见丹药糖豆,一个箭步射到乌摇光身前,学春萋萋与温介挽了袖子探手,还一边招呼海霁来拿:“阿霁,快。摇光开仓放粮了!”
又一只硕鼠!乌摇光一张脸紧皱,方才的感动早散去九霄云外。
海霁失笑,他估量乌摇光手中方罐的容量大小,只怕其中所剩无几了。但他向来不愿扫燕听云的兴,便也有样学样,将那罐中仅存的十几粒小丸一网打尽。
修无情道者,口腹之欲是最早被拔除的。如今即便入席,不过是饮一杯清露或薄酒装装样子,虽此糖丸利口利心,却不能勾起他一丝兴味。海霁捻着糖丸,脑中全是方才阿云的狡黠模样,他盘算着一会要将这糖丸全塞给她。
那边燕听云没发觉海霁的打算,她将讲了一半的故事撂在旁边,与春萋萋、温介一起,迅速清理出一张小桌,一粒粒清点分装,还抽空向海霁解释:“看着虽多,却要吃好久呢,不精打细算可不行!”
春萋萋与温介频频点头。
更可气的是仨人的嘴皮子另有一番利索,上下唇一碰便吐出连串品评,又大赞乌摇光阔气,不愧是有钱的丹修云云。
乌摇光被塞了满耳朵嘻嘻哈哈,一张白面渐渐黑了,且有越来越沉的架势。
什么至交好友,他看他是招惹了一群冤孽!
海霁怕他们仨把乌摇光气出好歹,转移话题:“后来呢?你看见了什么,那‘时间’又是什么?”
说回正题,燕听云收了笑,清凌凌一双眼看向海霁 :“我看见了你。”
海霁一怔。
“再睁眼便是一个花神祭,在那里我看见了你。你似乎正在为我寻铸剑材料,叫什么……对了,附骨花。我本想深入探查,幻境却支撑不住,没多久就崩塌了。”燕听云表情疑惑,“我很确定我从未去过什么花神祭,更没铸过什么剑,所以我猜想那‘时间’或许是则预言,要不然干脆就是梦魇幻化出来的迷障,毕竟浮空水母的尸体只能为无尽夜作存在证明。”
她先前是怀疑过那是过去之景,虽然她的记忆中无此段落,可是人是有前世存在的。但是,待她冷静下来,燕听云便发现这解释不通:她根本不是洞天土著呀。
这里涉及一个修真界知识——转世轮回不逾本界。
洞天界众修虽被困在洞天这一方境,但十万年前留下的典籍、偶然经过洞天的各类秘境,以及修士们梦寐以求的大道飞升都表明,这世上绝不止洞天一界。
当初大陆碎裂,不是人妖魔都正正好在自己的地界。洞天有不少滞留的妖与魔,很有一段混乱时期。妖族整体性格偏自在和乐,更有妖族三公主留在洞天,众妖有了主心骨便倾向随遇而安,在三公主的带领下寻方外仙山自修道去了。魔族却不同,当时困守洞天的魔族中无能服众的头领,群魔无首,又苦于灵气,不知怎地便传出“遁去轮回自然归”的谣言来,魔民展开自杀式内斗,个个都盼魂归故里。
只是后来,南洲上空经年不散的魔气尘霾证明魔并未成功,魔的魂魄碎片仍游荡洞天,更成为后来席卷洞天的灵气天灾的导火索。数万年前,蓬莱螓于仙尊成功度灵气天灾飞升上界,她在接引天光下降前向众徒留下谶语,轮回转世不逾本界才作为常识被修士广泛知晓。
只是那时,世间早无一魔了。
总而言之,燕听云自认为作为蓝星人,她是不可能在洞天拥有前世的。那么梦中景象若不是未来,就只能是浮空水母或者魇灵胡诌的了。她更倾向于那是魇灵迷障,毕竟它向自己扑过来时怎么看都不怀好意。
想到此,她说出自己的猜测,还用梦中的魔改版海霁作为佐证:“那魇灵似乎不怎么聪明,将阿霁捏成个小少年不说,连性格都不对,整个人花枝招展,喜眉笑眼的,一点儿也不像我们的高冷仙尊。”
说时,燕听云作纨绔子弟状,一根食指勾起海霁下巴,朝他眨眨眼。唔,眉开眼笑的成年版海霁,她突然有点儿想看。
燕听云指尖甜腻的香气托不住海霁逐渐下坠的一颗心。
那当然非幻境,他心知肚明,那个眉开眼笑的“自己”是兄长琅时。
故事并不复杂。他困居青要山那些年,除了练剑,兄长带来的藏锋剑铸剑过程是唯一消遣。他早将兄长讲述的一字一句咀嚼万遍,吞下去又吐出来,凝成画面,让灵魂跟随他们浪游。
他清楚所有细节,他可以给燕听云排列她曾收集的所有材料的顺序,他可以数出铸剑路上她遇上的每一处危机,他可以绘出她为藏锋更换的数百种锻造形态,他可以……假装那陪伴她的人就是自己。
只是,她终有一天会彻底想起来的。
这只是个开始。
海霁只觉得一团冷棉絮积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进去,于是只能混着丹药糖豆吃下去,一口接一口,十几粒小丸全被塞进胃囊,硬邦邦沉甸甸,扯着他一颗心越落越深。
“应是魇灵迷障。”他听见自己说。
众人听完故事,各自餍足。只有乌摇光意犹未尽,他又摸出一罐丹药糖豆,诱惑燕听云回想更多细节。
他对太虚幻境神往已久,以往不知传言虚实便罢,如今活生生的案例摆在眼前,他实在不愿错过机会。
重金之下,燕听云绞尽脑汁,真让她回忆起新的细节——红月。
燕听云压低声音,学着以往听过的鬼话播客的声音,抛出新的情节:“浮空水母走之前说无尽夜没有月亮,可绯红色圆月分明就挂在它的背后。”
说来也怪,先前她讲述的重点停留在浮空水母的诡异行为与怪奇产品,只交代了无尽夜的“没收视觉,跟随命运”之规则,完全忘记提及那诡异的月亮。
这实在不该。
中途醒来的窗前月、照不进无尽夜的月光、以及梦境崩塌前再次显现的月亮,她把先前忽略的细节一一串联。
最后总结陈词:她怀疑有神秘力量可以干涉记忆。
春萋萋被燕听云故意压低的声音激起一串鸡皮疙瘩,她知道听云又在捉弄人,却仍不敢再听。她双手抱肩往窗边退两步,只是还没等她感受光的热力,便被一轮妖冶圆月逼回来。
春萋萋牙齿都在打架,颤抖着手拍燕听云:“阿……阿云,你说的是这个月亮么?”
闻言,燕听云抬首望去,一轮红月向窗口袭来,几个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尽数被红月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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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但是,这里并非无尽夜。
但究竟是何地还有待商榷。
海霁御剑折返,带回消息:此地的村寨无数,延展不知尽头。
彼时燕听云已经带着春萋萋、温介与乌摇光沿着迷宫一般赤铜山道绕了两柱香时间,眼见着天光愈来愈昏瞑,她说:“要不然我们下去村子看看吧?”
春萋萋说:“可是,去哪一个呢?”
山道当然不止他们脚下这一条,皆是远高于地平面的直线,宽二尺长无尽头,一条条道路参差交错,每个交叉的夹角都有个小村落。
一模一样的村落。
一模一样的村口老槐树、村西头古井、村东头的墓地、中心错落的村屋、边缘整齐的青田,和……一模一样的村民。
只是村民们做的事儿略有不同。
前一个村的猎户在硝虎皮拆虎骨,后一个已经命丧虎爪,黄纸撒了满院墙;左村的书生和猎户的女儿喜结连理,右村的婚礼上,书生还是那个瘦书生,英武的猎家姑娘却换成了矜重的村正家小姐。
燕听云走在软烂湿滑的山道上,心中鼓噪:她简直要觉得自己走在平行时空的交叉线上,一眼望尽所有命运分叉。
命运,她不喜这个词语。无论是卜卦的谶言、无尽夜的规则还是当下眼前的村落,都隐含着命运高于人力,左右、主宰甚至玩弄世人的意义。
她讨厌无法改变的事物,讨厌人力所不及。
燕听云忍不住想得更深,如果他们择一村落进入,会让此村跳出既定的命运么?还是说,在这无尽的山道上,有无数个“他们”预备进入下面村落?
“听云?”温介忽然出声,打断她的沉思。
海霁自从知晓燕听云有恢复记忆的迹象便有些沉默恍惚,是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燕听云的烦闷与恐惧,还是温介先出声他才终于回神,将注意力放到眼前困境中。
海霁揽过燕听云,轻轻摩挲她的后背,道:“我去引蛇出洞。”
他有修为在身,即便一时没找到破局的办法,也可以制造机会,比如一剑挑了几个村子,或者抓些村人盘问。
局面乱了,幕后之人总会露出马脚。
“不必,我没事。”燕听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就这个村子,我们下去。”
她指向右边的村落,瘦书生正牵着娇小姐向村正盈盈下拜。
究竟是盘上棋子还是观棋之人,试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