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声》陌上南疆

2、审讯

　　拉尔所住的地方叫作康德公寓，位于城东方向，位置较为偏僻，照对方的说法是因为租金便宜，且远离军区。但坏处也正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导致周边鱼龙混杂，做什么的都有，违法乱纪的可以说十个里面有八个都是。
　　裴聆对此没有什么不满。
　　首先走进公寓爬了几层楼梯就能看得出来，即便是被城区划为破落户居住所，至少楼道上都是干净的，楼梯也不是破旧的木板，已经比很多落魄城区的所谓高楼大厦要好得多了。
　　其次就是此地位于城东，与萨尔神殿在同一个区域，远比城西方向他落地的洧川湖要方便得多。
　　拉尔住在五楼，等爬上来的时候裴聆耳边只剩对方的喘息声。
　　他面不改色上了最后一节台阶，又跟着对方走到房门前看他解锁机械门的虹膜识别，一层解锁后又是新一层指纹识别的机械提示音。
　　裴聆听见三声响后门被打开，拉尔推开门没有直接进，只侧身让路，露出一笑。
　　“谢谢。”裴聆说。
　　进屋后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疑似扫地机器人的东西，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那个丑得出奇的机器人最底端连着一圈看似柔软实则僵硬不会拐弯的黑线，线上又分出几根细一点的线。
　　长得有些恶心，但裴聆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
　　“你好呀，欢迎来到小拉之家。”
　　有些恶心的东西在和他打招呼，声音有些僵硬，勉强能听出来是仿造拉尔的声音，虽然辨识度不算高。
　　“你好。”裴聆没什么感情地回复，然后被拉尔推着往前走了好几步，一直走到客厅沙发边又被身后之人推倒。
　　裴聆坐到了沙发上，有些柔软，沙发因他的力往下陷了一点点。
　　他在上楼之后放开了触感，他已经很久没有坐过这么柔软的沙发了，有些久违，也有些陌生。
　　他看到拉尔背对着他，正朝另一个自己的声音骂骂咧咧：“耶利兰发什么疯，怎么又把你的声音换成了我的，我有你这么丑吗？声音有你这么难听吗？”
　　裴聆移开视线，他并不想听对方训斥机器人的话。
　　好在拉尔并没有骂特别久，像是在快要把怒气牵扯到其他地方之前，他终于意识到了身后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当即转身眼疾手快给对方倒了一杯茶。
　　即便他也不知道这茶是什么时候的了，总之神也喝不死，他这么想着，把茶递到了裴聆跟前。
　　裴聆看一眼，没喝。
　　“你不是一个人住吗？”裴聆看到了对方玄关口的另一双拖鞋，那和对方脚上这双是一对的，但拉尔刚才并没有把那双给自己穿，而是拿出了鞋柜里的一双新鞋。
　　“哦，不是。”拉尔整个人好像快要陷进沙发里去了，瘫坐着十分随意，“还有一个，叫耶利兰的，等他回来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嗯。”裴聆并不想认识。
　　“说起来你应该见过他，他是在你受罚之后才离开的。”
　　裴聆一怔，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问一遍：“什么？”
　　拉尔笑了笑：“加……不是，裴聆，你是不是太低估自己了。你被迦勒惩戒关禁闭这件事情，不止是我这个脱离神像的人知道，整个萨尔神殿的神明都知道。如果我认识外城人的话，兴许还能向他们打听一下，他们那边知不知道。”
　　裴聆有些语塞。
　　“但是我帮你向这座城的人打听过了，他们不知道。”拉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觉得迦勒可能也怕得罪人类，如果让他们知道，他们所信奉的神明，这十几年来一直都被困在神像里受罚，甚至差点淹死在湖里，会是什么反应？”
　　裴聆没说话，面上也依旧维持着平静。
　　“不过比起他们的反应，我比较好奇你会不会死。”拉尔翘起了腿，双臂张开搭在沙发靠背上，“你是暂时失了神力，还是被迦勒剥夺了神格，又或者，你被加列踹出来了？”
　　自己踹自己吗？裴聆觉得有些讽刺，他也好奇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洧川湖上空，出现在这里。
　　“你想试探我什么？”裴聆问。
　　“没什么。”拉尔笑了笑，“就是觉得稀奇，迦勒怎么这么废物，先是逃了一个，又是疑似被踹了一个，结果现在都还不见他的踪影。我有时候很好奇，这个掌管一方神明的人究竟是怎么选的，生来就在高位上俯视弱者吗？”
　　安静了一会儿，裴聆问：“逃了一个，指的是耶利兰吗？”
　　“是。”拉尔看起来毫不避讳对方的提问，甚至好像一直在等着对方问出口似的，“他是东南方位的，说实话，我在此之前根本没见过他，至今都想不起来他在萨尔时叫什么名字。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一直记得你，似乎有些奉你为偶像的意思，只不过在你被罚之后，他也逃离了神像。”
　　“可迦勒并没有追捕他是吗？”
　　拉尔像是犹豫了一会儿，眉眼皱成一团，裴聆等了一分钟才听见他的回答：“没有追捕、追捕了但是没追到，和追捕到了但是不想抓，这三者之间，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最大？”
　　裴聆不认为迦勒是会心慈手软的人。
　　拉尔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他自嘲般一笑：“看吧，你也不信迦勒会善罢甘休。可耶利兰不怕，他胆子比天还大，这么多年不仅没有隐匿行踪，还敢在黑市开商铺。”
　　裴聆不了解黑市，但听说过这是人们商品交易的地下市场。
　　“你很担心他会被迦勒发现。”不是疑问句。
　　拉尔看他一眼没说话，可眼神中又好像诉说了万千话语。
　　裴聆心中了然，起身：“可我帮不了你。拉尔，我是加列，不是迦勒，他所掌控的东西我触及不了，我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时至今日我的惩戒都还没有结束，这次不是我主动逃离，也不是迦勒有意放我出来。如你所见，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会淹死在湖里。我自救不了，更无法救其他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骗你，只关闭触感并不是我主观选择只关一处，而是我控制不了其他的感官。”
　　拉尔闻言一怔，好似半信半疑，可很快脸色又沉下几分。
　　裴聆想过会将人激怒，可这是事实，即便对方不信任他。可那又能怎样，杀了自己吗？
　　他其实也很好奇，自己离开神像流失神力之后，还有没有不死之身，能不能活。
　　一时之间屋内只剩玄关处机器人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轮子滚动几声后，恍然间传来门铃声。
　　二人对视一眼后都警惕起来，又一声门铃响，不是错觉。
　　二人互相眼神示意，站着的人眼中在问是否知道来的是谁，坐着的人只是摇摇头，然后示意对方噤声，继而又将对方拉到了柜子后。
　　房门被拉尔打开，他在看到来人之后瞬间怔住了，调整了好久的心态才终于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开口：“陆上校，您怎么有空光临此处，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还带了这么多人。”
　　柜子后躲着的裴聆看不见来人的模样，只听着对方的声音得知了信息，彼时正凝神站着不动，警惕四周的动静。
　　来的人似乎举起了什么东西，裴聆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随即是那人开口，声音有些沉闷：“例行检查。”
　　又几声脚步声，疑似机械声解码提示音，继而是风声呼啸，很快声音停止，又一个人开口：“监控系统检测到你与另外一名男子于三小时前曾出入过洧川湖，全程鬼祟形迹可疑，现以G919审查院的名义依法将二位带走审问，请配合。”
　　话音刚落，机械手铐声咔哒落下。
　　“还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足三秒钟，裴聆听到了军靴落地踏步而来的声音，小碎步，很快，他被押到玄关处和外面的人对上了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门口那位穿黑色军装带黑色军帽的男人似乎在看到自己的那刻怔了一瞬，很快又将神情压下去，眼神都变得暗淡了一些。
　　没太看清具体样貌，只知道整体有些好看，他被身后扣押他的人摁着肩膀和手臂压了下去，低下了头。
　　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两个人都还没开始争论辩驳，就被军方押走了。
　　一路上都坐在后座车厢内，窗口被关上，裴聆看不到坐在前座上的人，只能和对面的拉尔面面相觑。
　　可是有些意料之外，他发现拉尔神情中并没有埋怨和不耐烦，他甚至怀疑对方早就料到了军方会找上门来。

　　审讯室里十分昏暗，他和拉尔被分开关押，可如今在审讯椅上静坐了快两个小时，裴聆都快将墙上的钟看烂了也没等到有人来审讯。
　　他的耐心被消磨到了极致，闭眼一瞬，裴聆握紧双拳，竭尽全力关闭五感，最终也只是勉强关闭了触觉和视觉。
　　好在如此也够了，只要能隔绝苦坐不动的痛苦和光源的照射，他觉得被关在此处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只是和在神像中受罚比起来，多了钟表转动的声音而已。
　　如果试图静心的话，这种钟表声兴许还能当作是一种催眠。
　　滴答滴答，裴聆不记得这种声音在脑海里持续了多久，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只记得等再次传来声音的时候，他放开了视觉感知。眼前猛然迎来一片昏暗光线，他眯着眼睛，又眨了眨，再睁眼却发现钟表上的数字已经转了大半。
　　现在是上午九点十二分。
　　裴聆面上跑出一瞬间的失望，又在视线看向单向镜的那刻收回失望，抿唇一瞬重新恢复平静。
　　他没有将触感放开，他简直不敢想象当触感放开后浑身袭来的酸痛酥麻感会令他多么痛苦。
　　裴聆闭眼假寐，他怀疑此刻那群军区将官就在单向镜对面，兴许就会有昨天站在门口的那位。
　　照拉尔的说法，那人似乎是这个城区的最高将领，军区上校。
　　军区上校会为了两个擅闯洧川湖的人亲自跑一趟吗？
　　裴聆有些好奇那个监控视频了，也不知道视频里的他们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拉尔当时看起来鬼鬼祟祟的，自己倒是没什么在意，昂首挺胸比军区士兵还像个士兵。
　　可比起这个，他更在意视频里有没有拍到他坠湖的瞬间，他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他们如果看到了会怎么想。
　　“上校，萨尔神殿的东西已经收拾干净了，梅塔殿内的碎石全部清理完毕，事情也传遍了全城，现在街上全是反对抗议的声音。”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着。”
　　裴聆猛然睁眼，他被突然传来的那两段话吓到了，可睁开眼却发现周围什么也没有。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看向了漆黑到只能看见自己影子的单向镜。
　　镜子的两边一分为二，与审讯室相反的另一边是监控室。
　　监控室内共四人，一人坐在监控器前观察里面人的反应与声音，一人站在镜子面前，另外两人站在那人靠后一点的地方。
　　陆昇自打一个小时前就一直站在此处观察着里面人的反应，起初林璋问他需不需要将里面的人喊醒时他也只是摇摇头，没多说什么，于是众人就和他一起在这里守了一个小时。
　　其实前一晚林璋坐在监控器前并没有做什么，发现人趴下睡了之后自己也睡了，只是耳机一直没有摘下来过，生怕里面的人突然传来动静。
　　陆昇接过身后那两人的话，目光却一直停在审讯室里的那位身上：“梅塔殿里的断翼神像，加列，现在怎么样了。”
　　像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问，身后那二人面面相觑一瞬才试探性答道：“断掉的地方被子弹磨破了大片接口，如果重修的话，可能会有些费劲。细节处较多，且新旧石块承接在一起，不管是色差还是材质，都会显得有些突兀。”
　　“毕竟是一百多年的东西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好像生怕得罪眼前这位上校。
　　“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林璋也不理解对方这个问题，“当初不是你说要选就得选最受他们重视的神像吗？”
　　陆昇闻言许久没有说话，只看着审讯椅上的人抬头又落下，继而看不清任何表情，也没见有什么其他小动作。
　　似乎有些失望，陆昇说：“怕亵渎神明，想办法补救一下。”
　　毫无诚意，甚至敷衍。
　　没再多说什么，陆昇开门离开了监控室，转而进了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