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碗馄饨 ...
-
混合着古怪味道的风从侧面吹来,大热的夏天,高温让腐烂的气息更加浓。
大概是饥饿给她带来的错觉,宋愿总觉得这些味道中混杂着一点粮食的香气。
那种极其醇厚的、一口下去实实在在的味道。
肯定是太饿了。
宋愿这样想着,面不改色地从边上的水瓢中舀了一瓢,自己喝了半瓢,又捧着剩下的半瓢给正在灶台前操劳的父亲递过去。
勉强用水垫了肚子,宋愿无视了肚子中咕噜咕噜的声音,试图将裤腰带扎得更紧、更紧。
她上辈子只在和父母闹脾气绝食时感受过饿的滋味,但现在,吃不饱变成了一种常态。
毫无疑问,宋愿上辈子是个现代人,不说富足,想吃白米饭吃白米饭、想吃馒头吃馒头也是做得到的。
她又是家中的独女,从小看星星不给月亮,被宠溺着长大。
但现在回忆起上辈子的生活,简直像是个不切实际的梦境。
她在这里叫圆圆,偶尔家里人亲昵的喊她“妮儿”,几年前是个勉强能温饱的小地主家庭的小女儿,但在一场旱一场荒之后,父亲带着一家几口仓皇逃难,卷着铺盖来到城里投奔亲戚。
但是地主家都没有余粮,亲戚家里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又哪里来的余钱救济他们呢?
同样生活拮据的表姑勉强翻出了几样陈旧的银饰,送进了当铺,终究为他们腾挪了一个小屋栖身。
位置偏僻,小屋拥挤,宋愿只好和父母挤在一块,哥哥和嫂子则是住在另一间屋子,晚上睡觉、早上出门寻摸活计,白天那间屋子木板一搭、砖头一垒,就变成了简易的厨房。
闲着没事做,宋愿也端了个小墩子坐到母亲边上,帮着一点点拌了起来。
边上调好的高汤漾出层层香气,盆里又是猪肉葱花的油香,惹得她不住吞口水,但她勉强忍住了这种从胃里被勾起的饥饿,靠着意志力扛着这种痛苦。
家里寻摸的余钱都拿来置办了今天的材料,不管是拌好的肉馅还是高汤,都是要拿去卖钱的,哥哥嫂嫂饿着肚子就去找活赚钱,忙碌到现在的父母也只是吃了点东西,她可没脸仗着自己年纪小哭闹着沾一口。
母亲看着她馋得不行还强忍着的懂事表情,几乎要落下泪来。
低头做事的父亲长叹了口气。
“给妮儿舀一勺吧,”他说道,洗了把手,过去检查晚上要挑起的家什,当当敲了几下,又叹了口气。
宋愿摇头,“我不喝。”
“等摊子今天开张了,”她的声音清亮亮,“家里就不缺好吃的啦!”
*
所谓的“家里不缺好吃的”,在现下的年头,也只是说“勉强吃饱”而已。
饿了很久之后,真是什么饭都好吃啊!
曾经很挑剔的宋愿这样想着,又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
她对这个时代曾经的想象,是十里洋场、金迷纸醉,悠扬的歌声、迷离的雨和泛着黄的旧画报。
但实际上在来到这里之后,看到的只有贫穷、困苦,破烂的衣衫、吱呀的人力车声,和扰人的味道。
看病看不起,讨饭讨不到,摆个小摊还要防范着来回巡视、驱赶苍蝇似的,更别说那些交了固定摊位费的家伙送来的白眼了,时不时还得受点排挤,甚至毒打。
好在父亲有着好手艺,包出来的馄饨鲜嫩又爽口,下锅一煮,伴着高汤又鲜又香,勉强也攒出了一点银元,去租一个固定的位置。
新的摊位在菜场的边角,不算很好,位置还算大——这还是向上打点、给够钱的份上。
宋愿也长大了一点,总算家里人肯她跟着隔壁的小孩去卖报、卖花了。
又是一笔进项,她盘算着,听着父母的嘱咐不住点头,又挥了挥细瘦的手臂。
“我会喊人的!”宋愿大声说,“我也会打人!我们结伴去,不会很远的!”
家人还是不很放心,怕她被拍花子的拐跑。
最后,还是哥哥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块铁片,磨得薄了塞在她口袋里,又兜了一袋沙子,让她四处跑的时候带上,“遇到坏人就丢、然后跑”。
宋愿于是带着这些东西开始自己的小事业。
卖报卖花嘴都要甜,好在她不算太笨、会喊人,遇到年纪轻的就喊姐姐哥哥,遇到年长的就喊“女士、先生”,学着那些机灵小孩四处吆喝,又讨好孩子王、拿出每天收入的一半送吃送喝,才勉强得到了“平时不会挨打、有事的时候被护一下”的待遇。
借着乱跑的劲儿,她也跟着大孩子们往有些平时家里人不会去的“高端”地方蹭,漏了一点曾经学的外语出来,讨好那些穿着贵气衣服的大人物们,好让自己的花和报纸卖的更快。
一部分拿出来给隔壁偶尔教她读文写字的好心阿姨买了鲜菜鲜蔬,剩下的钱宋愿都交给了家里,晚上卖完了手里的东西就去帮忙,好多赚些钱,压一压她惴惴不安的心。
她想向西去,这是一个不能对所有人说的秘密。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她千万要多攒些钱才行。
这样跑了一段时间,宋愿发现自家的摊子上有了一位不太寻常的老客。
那是一位看衣着绝不会出现在她们家这种苍蝇小摊上的青年女子,眉眼凌厉,穿一身深色衣服。
她最初是晚上来这边点一份馄饨,深夜里也没什么人来,于是坐在摊子上迅速吃完,甩下零钱就离开,步入漫漫黑夜中。
后来她的仆人也偶尔来买几份生馄饨,要点汤,带回去直接煮。
每次都是现结钱,给的比平时多,要求的也是“做干净点“。
这一片的 “孩子头儿”悄悄和宋愿说,这个人的来头很大,让她告诉家人要小心。
具体怎么大,他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对方姓顾。
宋愿:“……”
她也知道这个人来头很大!这有眼睛都能看出来吧!
但她还是借了这个话回去告诉家人。
听完宋愿打探来的“小道消息”,爹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说话。
很快,对方的身份就露了出来。
她在某个早上,带着好多人抓走了另一条街的一对小夫妻。
那对夫妻宋愿有印象,丈夫有些难说的刻薄,妻子温柔而有一手好厨艺。
她送过几次报纸,男人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弃她踩脏了他家的地板。
宋愿:……那我把报纸放在门口,你又不肯!
这个时候,烫着洋气卷发的妻子总会从唱片机前站起,袅袅娜娜地送她出门,又从仆从手中接过悄悄给她包好的、“不小心烧坏”的食物,摸摸小姑娘细软发黄的头发。
这对夫妻被带走的时候,宋愿正抱着一捧从老板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烂掉的花”,想着能不能修剪一下,送出去。
最后花没送出去。
她隔着人群看着对方倒下,只是沉默地抱着花回家,含着泡眼泪将花养了几天,最后找了破布条、报纸一扎,摆在了馄饨摊靠着的墙边。
离客人们很远,免得花里带着的虫影响到客人吃饭,但距离还行,勉强能看到。
很晚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来了。
她点了份馄饨,很快吃完,走之前看了一眼那束花。
“还可以,“她的声音冷冷的,“谁做的?”
不等摊子后面的爹娘吭声,正在糊火柴盒的宋愿就从边上探出了头。
“是我做的,小姐,”她眨眨眼睛,勉强笑着说道,“捡回来养了两天,就又开花了,我也觉得好看呢。”
对她厚着脸皮的自夸,女人只是轻笑了一声。
“这个,我要了,“她简单地说,随手丢下一块银元,弯腰拾起了那束花,抱着离开了。
宋愿看着她离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个被握到变形的火柴盒。
“哎呀,”她笑着说,像是无事发生,“和那位小姐说话,太紧张了,都弄坏了——可得给林子哥赔个不是才行!”
*
随着宋愿长大,日子越发不好过。
赚的钱看起来是变多了,可是越发不够花用。
宋愿起了劝家人向西迁走的想法,劝了几次都没劝动。
她也能理解家里人的想法。
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又可以活下去呢?西边又比这里更好吗?
从村里向镇上去,路上会不会遇到打架的都要紧张几天,更何况是手里握着铁杆杆的呢?路上又一定安全吗?
日子就在这种勉强支撑中过着,像饥寒交迫的仓鼠在焦躁地踩着转轮,偶尔得一口食一口水,或者靠近一些火炉。
和往常一样,卖完了手里的东西已经是半夜了。
宋愿带着愁绪去家里的摊子上帮忙,没靠近就听见了一阵喧闹声。
一个混混狞笑着抄起板凳,喊着“老东西,就这几个破钱还找我要”,就这样往她父亲的头顶砸去。
父亲半趴在摊子上,看起来人事不省,边上就是那口滚烫的、煮着沸水的大锅。
混混的同伴没见劝着,反倒在一旁吹口哨、嬉笑,显然是一丘之貉。
她的母亲慌忙去拦着,三两下被踹倒在地,哭叫着死死抱着其中一个人的腿,挨了两下也不肯松。
该死……这么晚的夜里……
去喊人也来不及了。
宋愿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拾起几块拳头大的石头就朝着几人的脑门掷,扔了之后拔腿就跑。
她对附近还算了解,兜着人跑了一段路,看不见后面跟着有人,才小心翼翼挪回摊子附近,想看看父母怎么样了。
但没等她跑上前,就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用力拽住了手臂,狠狠往地上一掼。
脑门咚的一声撞到了地上,火辣辣的痛,眼前一片昏黑,看不清对方的样子。
“个小娘们,砸人还挺痛,”抓住她的人骂骂咧咧,“怎么,以为老子是傻子呐?”
他拽着宋愿的发辫就往地上摔,磕了几下,见着血才听见了小女孩的求饶声。
“求求您……我不敢了……”她口齿不清地呜咽,“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您放了、放了我……”
抓住她的人作弄似的抬起宋愿血淋淋的脸,看着上面青一道紫一道的痕迹和破口,感觉还是没消气。
他伸手掐住了小女孩的喉咙,看着对方无力的挣扎着,勉强从这种表演中感到一丝愉快。
宋愿逐渐呼吸不上来了。
四肢无力地垂下,呼吸变得艰难,仿佛那只手不但握住了喉咙、还在挤压她的肺,眼前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娘……
一声枪响。
喉咙上的桎梏一松。
宋愿大口呼吸起来,又奋力挣扎、想要爬起,却只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靴从她面前踏过。
“我来,我来,”谄媚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一双手把她扶了起来,放在了边上的长凳上,“看看这小姑娘,真可怜。哎要我说,这些人也是太不像样!不但扰了顾小姐您,还可惜这家馄饨摊——现在没法吃了,真像烦人的苍蝇,嗡嗡的。”
“谢谢、谢谢……”宋愿咳了咳,才勉强能说出句子。
她在恢复的视线中隔着模糊的红去看开枪者的样子。
是她。
宋愿动了动唇,挤出一个笑容,仰起头哑着嗓子,“谢谢顾小姐。”
女人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摸出了一沓纸钞放在桌上,又看了一眼边上跟着的人,轻飘飘说道,“走了。”
*
绕过一片土丘,转过狭窄的小路,才找到了这一片隐秘的坟地。
实际上,除了偏西角落的那个凸起小丘,这块地方已经被荒草灌木占据了,高高低低的虫鸣伴着白色蓝色的小花点缀在一片鲜绿中,生机勃勃。
宋愿将自己的布包解了下来,一样一样摆在小丘的前方。
粮食是不能浪费的,即使她因为识字会算,现在捧着铁饭碗、在工厂有份稳定工作,终于能够吃饱饭,那也不行。
因此她找土捏了一点馄饨出来,好在手没生,勉强凑了一兜子成品。
将坟头上的杂草拔干净,宋愿才拍拍裤子,在草上坐了下来,望着眼前的一片葱绿。
十几年过去了。
“好久不见啊,顾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