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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   接到消息的时候,他手里正在拟一份关于河谷改道问题的报告。

      每逢雪雨便河水暴涨,冲毁农作与民房。检非违使厅接到不少同样性质的投诉,虽然这事既不非也不违,藤原幸鹰还是受理了此类报告。前天派了检非违使去查看,才知道是鸭川上游的支流改道引发的灾难。

      他知道那个河谷。

      虽然长达三年没有再去,但不会忘记那里的模样。其实他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但那些细节一点一滴迅速涌上来,清楚的不得了。

      “大人,有几个自称从伊予过来的陌生人说有重要的私事要见您。”

      伊予?刚想起那个河谷,就听到这个地名。他眉毛轻轻抬着,“请他们进来。”

      “可是……他们带着不洁之物……”随从吞吞吐吐的。

      “带什么?别让客人久候,先请客人进来。”

      顺手抄起空白的硬纸盖住写到一半的报告书,他立起身来,将自己身上的衣饰略整理了一下,低头抚平久坐而压出的摺痕,客人走进来之前,他先听到一阵很熟悉的脚步声。

      他按着自己身上的摺痕愕然抬头。

      那听起来太像翡翠的脚步声。步子迈的很大,每一步都提得很轻、踏得很稳,听起来很有一点走在云端的味道。但翡翠从不会堂而皇之的来拜访他。严格说起来,在那之后,他根本不可能再过来见他。

      走进来的那个人,从额角开始,到下巴,恍惚便是照刻了翡翠的轮廓偷搬的。发束的整整齐齐收在乌帽中,领口平整毫无皱摺严谨交叠着。

      那竟然是整套的丧服。

      ◇

      “您好。”开口的第一句话应该是问好。

      “他指名要交给你。”

      “远道而来辛苦了。”然后是客套话。

      “他的灵柩我们抬过来了。”

      “我是藤原幸鹰,检非违使别当,身兼中纳言之职。”初次见面应该先自行介绍。

      “就停在外面。”

      “冒昧请教您的大名是?”然后应该问对方的名字。

      “你没事吧?”

      “幸会、幸会。”然后应该走到对方面前跟他拱手作礼。

      脚下一个趑趄,自己的躯体突然庞大的碍事起来,整个人摔倒在地。脸撞到书案的那一刻,他无法抑制的笑了起来。

      ◇

      ‘神子走了,我的空谷回音也没有实现的一天了。’

      ‘空谷?’

      ‘想去吗?’

      翡翠借了一条浅底河船,拉着他出门。逆着鸭川往上走,上游西侧另外有一条小河的侧向汇入鸭川,他们走的就是那里。那是很幽静很深的一条河谷。他们在河面上,两岸都是高耸的山壁。翡翠从谷底往上望的眼神很飘渺。

      翡翠凑近他身边,在他耳旁低声说,‘你仔细听着。’冲着他古古怪怪的一笑,突然间放声大喊出口,‘藤原幸鹰!’

      他蓦地吓了一大跳,几乎站身不稳,整个河谷四面八方响起的全是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地向他袭来,全是翡翠的声音。

      ‘藤原幸鹰……藤原幸鹰……藤原幸鹰……藤原幸鹰……’

      ‘藤原幸鹰……藤原幸鹰……幸鹰……’

      他听得很清楚。

      ‘藤原幸鹰……幸鹰……’

      ‘幸鹰……’

      他听得很清楚,每一声都是翡翠的声音,一声一声。

      翡翠探看着他的反应,‘你也试试?’低声问。

      他掩住嘴不敢说话,仍错愕着,四周回音未息。翡翠静静地望着他,突然跳上船舷,回头向他一笑,涌身往下跳。

      他又吃一惊,‘翡翠!’扑上船舷边。

      伴着满山的‘翡翠……’的回音,只见他四指扣住左舷侧板,凌空挂在船身上,一脸恶作剧的得意,又向他笑,‘你这样喊我,听起来好响亮呢。’

      翡翠一句话没说完,他飞快拍向他扣住侧板的四指,他反射性的一缩手,整个人摔到河里去,旋即湿淋淋的冒出头来,错愕地瞪着他半晌。

      ‘居然被你暗算了?’铃索冒出水面甩出,俐落地卷住桅杆,向上攀着,一面放声又喊,‘藤原幸鹰!’

      ‘可惜水浅淹不死你。’不甘示弱的跟着喊,‘翡翠!’

      翡翠扬声又喊,‘藤原幸鹰!’

      他难得开怀的笑,反击着,‘翡翠!’

      在回音当中,一声一声的回音包围着一声一声的回音。

      翡翠浑身湿透的终于攀上甲板,用水淋淋的眼睛望着他,‘幸鹰。’声音低了许多。

      他笑着正待回嘴,突然意识到他这次没喊他的姓氏。

      于是整个河谷都是翡翠喊着的幸鹰,于是整个河谷都是喊着他的名字的翡翠。于是整个河谷都是翡翠喊他名字的声音。

      ‘幸鹰……’

      ◇

      “他们抬什么过来,你有看清楚吗?”他低声问。

      他脸上撞伤了,随从拿着沾凉的布巾按住他的颊边。

      “是灵柩没错,少爷。”似乎被他的失态和慌张感染,他似也有点慌张。

      “是吗?”

      “少爷,那几位客人跟……跟翡翠大人的灵柩……”

      他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你们去安排。”静了好一会,不言不动。

      下属们迳自商量着,自行作主把客人们安置在客舍里,并将翡翠的灵柩在面西的厅里妥善厝下。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关于翡翠的回忆便像煮滚了的开水向外翻腾着……

      ◇

      翡翠虽然信任八叶的成员,并肩作战着,但在战斗中能让他全然不在意身后异动的,却只有他。他想,其实翡翠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对他觉得顺眼的人很温柔,可惜这样的人很少。通常他只能高傲着,对不顺眼的人轻蔑到极点。

      他看世人都带着一种审视的眼光。

      虽然跟每个人都说的上话,可是几乎全天下只有他藤原幸鹰一个朋友。他知道他的事不算少,甚至很可能是世间最了解他的人,但即使是他,也有很多事情无法掌握。

      ‘这个河谷从来不辜负我。我喊什么,它回答什么。’

      ‘你带神子大人来过吗?’

      ‘没有。’翡翠望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挤着满身的水,‘你是第一个。’

      ‘是吗?’

      ‘我只要……从不辜负我的回音……’他绞拧着长发,看着天边的一道云彩,就像那朵云即将掉到地上去那样的看着。

      他觉得那天在那个河谷看见的翡翠,身上没有棱角。

      ◇

      那个时候翡翠一直来去如风,去留都没有征兆。

      自从他们去过那河谷之后,翡翠总是突然间出现,迳自敲他居室面西的那扇窗。不管他家庭院有多少人在。仿佛只要翡翠闭上眼睛念句咒语,全天下都可以任他自由来去,没有人会拦住他,守夜或护卫全无作用。然后翡翠便笑着自己打开窗,挑着眉,轻轻从他窗口跳进来,带着莫名其妙的笑。

      他其实一贯保持早睡早起,不过那段时间他睡的特别迟,‘我是为了看书。’

      ‘不是为了等我吗?’

      翡翠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又带着那种莫名其妙的笑。他那时没回答,现在想坦率地承认却太晚了——翡翠听不见了,但他仍执拗的想亲口承认给他听。

      突然发力使劲去推翡翠的棺盖,连续推了几下才想起木钉的存在。

      “大人!”

      “大人,请不要惊扰死者。”

      他转身面对众人,拿出他演惯了的冷静,勉力把话说的清晰,“我没事,没有事。我只是要看一看……请你们都先出去,别待在这里。”

      “……大人?”

      “我没疯,至少现在没有。请你们先全部出去……”

      他说完,耳里回响的一句句全是他自己刚刚说的话,脑袋像泡了水一样发胀着。像是有谁轻声答应下来,先替他用工具把棺盖上的木钉起出来,然后拉着所有人退出去。但当这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反而不敢去碰那棺盖。

      那天翡翠来探访他,陪他下了两盘棋。他其实记得,但好像忘了提醒他,那天夜里,整个京都彻夜宵禁。家里人口多,他说他觉得不方便让翡翠到处乱走,要他留在他房里。熄灯前一刻翡翠又莫名其妙笑起来,洞悉他的心思。

      那一夜,在一片漆黑当中,他们默默地把手伸向对方寻求着,仿佛早就说好的那样,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在那样的黑暗中互相拥抱、互相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对方。谁也没说一句话,四周静默着,然而他的脑中不断地响起巨大的声音,像是自己饮泣的回音。

      翡翠的所有表情,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笑。

      他俯身凝视着棺盖,推开才发现方向反了,翡翠的轮廓陌生的可以。摇摇头,迳自走到棺木的侧面去。其实他一直在寻求最适当的角度,不确定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才好跟翡翠对视,完全的自然。

      翡翠现在当然没有在笑,脸上没有显著的表情,眉头极轻微的皱着,他下意识的想去抚平,才发现早已僵硬了。

      他已经死了六天。

      ◇

      翡翠一直是来去如风的男人,没人留得住。突然想起,翡翠竟然指名要求把自己的棺木送过来给他,这么说来,倒是‘稳定’下来了。

      棺木里的翡翠穿着他最喜欢的浅银灰的外裳,看得出来是新缝制的,有些摺痕,领口虽已经刻意扯开,但交叠得很齐整。这是在他身后,才由其他人替他穿上的,没有人能把他的领子翻得像他自己扯松的一样那么自然,他突然想,死后还穿日常的衣服已经不合礼制,扯松领口呢?其实把棺木抬过来‘赠送’给他已经很不合礼制了。是这样吗?蓦地觉得多年来受的教育模糊的可以。翡翠死前提出那种要求,他身边的人也遵照他的指示去做,对翡翠这样一个从来把礼法视为无物的人来说,恰如其分,但是对他来说呢?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前,一句也没拒绝过。

      他觉得心虚起来。自己算是他的谁?

      露出的胸口附近有模糊的痕迹,大部分被领子遮住了,他轻轻用手推开一角,翡翠心口处有一个杯口大小的洞,塞着棉花——象征全尸,幼稚的想把身体缺少的部位填起来。

      那是箭创。

      下意识的转头避开,将衣裳掩上。心里却觉得那个见骨见肉的箭创看起来很虚假,想再确认,却失了勇气。

      其实不怎么相信翡翠会死。

      他们的相处一直没有什么两样,当翡翠待在他这里的时候,日常的起卧、饮食,跟以前完全没有两样,一样下棋谈轶事,一样不着边际地说些京都的局势与新闻。

      只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仅仅是偶而,翡翠会用一种慵懒的姿态,静静的看着他、轻轻地拥抱他。棉花怎么能替代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想。他莫名迷恋他身上的味道,抱着翡翠的时候,打从心里掀起的,关于掠夺、控制、占有的种种不安,全部都被他身上的味道吞没似的,但其实他知道翡翠才是他不安的来源。

      他把灯剔亮,仔细看着翡翠的脸。

      神色虽然很宁静,但翡翠的脸其实带着一种很恐怖的颜色,不过他不觉得。翡翠整个人的形象被他静止在三年前,那张脸固定在那里动也不动,仿佛从那时开始就成为猎家制作皮毛后刻意硝制的标本。现在躺在棺木里的样子,反而比他心里的印象更像活人。

      “大人?您没事吧?”

      “不用担心,我没事。怎么了吗?”

      “夫人来了。”

      他怔了怔,把棺盖重新严密阖上,迎了出去。

      ◇

      “听说大人的故友不幸去世,大人悲痛得失态了,因此特地来看看。”他娇小善良的妻子静静的说,脸上有恰到好处的担忧。她从没看过她丈夫失态的样子,更别说如今连自己脸都摔肿了的狼狈模样。严格说起来她根本只认识她半个丈夫。

      那是一个很安静娇美的女孩子。

      他求婚的时候附带了一个奇怪的条件,婚后妻子要一直住在夫家,除非丈夫陪同,否则哪里也不去。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只在两个地方存在,一个是藤原幸鹰的家里,另一个是藤原幸鹰的身边,三年来始终如此,连娘家都只回过一次,当然也是在他的陪同之下。这次没经过他的同意便自行前往官衙找他,还是第一次。

      “惊动妳了。”他向她说明,“……翡翠过去了。”

      几乎失声惊叫,“大人……”慌忙掩住嘴。

      她早已听说过,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翡翠。她的丈夫对每个人都温和有礼,却带着难以亲近的疏离,藤原幸鹰一生中只有一个相交莫逆的知己,他们并肩作战、互相护持,在危急时刻可以将背后交给他守护的人。只有那个人能踏进他的书斋,任何时刻都可以长驱而入闯进他的书斋,甚至彻夜待在里面。而他的书斋连她都没进去过。

      “只要是人,总会过去的。”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走到他身边,把手放在他手背上。

      “我不要紧。”淡淡一笑,摇摇头,“我先去忙完手边的事情,妳留下来陪我。”

      他拉开门出去,恢复他日常的工作,回到一个一个等着见他的、等着他的吩咐的、等着向他报告的人群里。

      ◇

      ‘每次你开始工作,我总觉得你快被工作掩埋住了。’翡翠曾这么说。

      他最先想起的居然是这种旁枝末节的细微小事。

      他身边所有的人,几乎都早已知道,当年他跟翡翠每日相见、同进同出,也知道刚刚他乍闻噩耗时,一头撞上自己的书案。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他适度地将一半较为次要的工作交给部下,有些人手上待办的,并不是急切需要处理的事情,他也坦然的先遣走,表达出适当的悲痛。

      “大致上是如此,其他的细节等大人过几天有空时再商讨好了。”

      “嗯,谢谢你。”

      他又觉得心虚起来。自己算是他的谁?谁也不是。

      一面回答着,一面起身从背后的架子上取出一大卷纪录,身后的扇窗开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鸽子,一只脚陷在窗格里动弹不得,理直气壮的停在木格上,瞪着圆鼓鼓的眼睛望着他。

      他怔在那里跟那只鸽子对望着,一面听取另一个部下的口头报告,那只鸽子脚卡在木条间飞不起来,圆球似的小眼睛似乎带点愤怒,看不清楚什么颜色,他突然间焦躁起来。

      “恕我不能明白,这种报告为什么只做一次核实呢?如果没有两位以上的证人同时重复验证、或有其它的相关物证,怎么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真的发生过呢?详细的地名、人名与细节完全没有记载,请恕我这么说,这整个事情就像伪造的一样,缺乏真实感。”

      只存在于回忆的东西,如果被淡忘了,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无论如何,请再次做详细的调查,再重新给我一份报告。”

      他回到案前,接过另一个人递来的文书,提起朱笔,横向画了一杠,手便无法克制的开始发起抖来。

      “暂时先这样了,其他没有处理完的事情,等明天再说。请你们各自散去吧。”

      他瘫坐着,闭上双眼,身后传来咕咕的声响。突然起身打开窗格,把那只踏错脚步失陷的鸽子放开,手指紧紧抓住窗上纵横交叉光滑的木条,跪了下来。

      踏错脚步失陷,失去自由的鸽子,被他这个剥夺者亲手放开。清楚见到鸽子脚上已经被木条磨伤了,它蹦跳着退后,重新站稳,回头用那圆滚滚的眼睛望了望他,侧过头去,再望望他,然后振翅飞走。

      翡翠,你是不是恨过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冷傲真点的名家十题之一。
    因此本文刻意模仿顾肇森先生的笔风,主要模拟的是《素月》、《月升的声音》。
    变态《名家十题》当中的08“顾肇森”风格;友翡吧《五十种写文的曲调》当中的41“寂静喧哗”;儒语个人《一千零一题》当中的0765“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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