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思》寒水石

22、出阵

　　三月后，关于之前那场侵害，村里人表面上已归于平息。

　　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清晨，满身伤痕衣衫褴褛的女子跛着足，缩着瘦小的身子，吃力地踏进了这个村子。

　　有妇人出门到河边洗菜，望着这个奇怪的人，高声喊道：“欸！是乞子不？是乞子到别的地方去，这边没东西给你吃。我们自己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闲心管别人。”而后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又说了些什么。

　　那女子顿了顿，抬起两颊凹陷的面庞，看了妇人一眼，而后转了个方向朝神祀山走去。

　　那妇人见此，似想到了什么，立马收拾好东西急匆匆赶回家。

　　“你说的可是真，她一回来便往山上去了？”

　　“那还有假，我亲眼瞧着她去的。”

　　“走走走，我们先去看看。”

　　集结了一班人趁着夜色举起火把，熙熙攘攘上了神祀山。来到因失了祭拜而日渐颓败的神祀前，女子已经穿上神女的黑褂袍站在门口等他们。

　　听到动静，她回头，正是被盗贼掳走的月儿。她虽面色憔悴，但举止依旧端庄肃穆，便是身子羸弱几欲晃动倒下，还是尽力挺直脊背看向他们。

　　那双幽深的瞳孔如同激流中的漩涡似要将人吸进去般，站在最前面的男人一对上她的眼，便猛地倒退了一步，而后反应过来，喊道：“兄弟们，这女的成妖了！快打死她！”

　　几乎是一呼百应，众人纷纷举起手中武器敲打了上去。个个面目狰狞，口里叫喊着杀妖，仿佛他们是天底下最正义之士，正做着最勇为之行，但他们忘了正在打杀的不过是个虚弱到勉力才站起身的女子啊！

　　这场讨伐直到太阳翻出山头，投射下第一抹阳光才停止。

　　那群人抹下脸上的汗水和沾染的血迹，舒出口气。

　　月儿没被打死只是昏了过去，在光照的刺激下，她费力睁开了一条缝隙。面部充血使得她看这个世界都是支离破碎的，唯有光完好无损地透过这一切照在她脸上。

　　她抬起没有知觉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微微伸直，努力触碰到光，轻轻一笑，对他们道：“愿神明，宽佑你们。”

　　飘在上空的弦思看到这一幕，不明其意地皱了皱眉。

　　因她不死更是坐实了妖孽的身份，众人爱戴时可以是神女，受人厌恶便是邪魔，转换不过一念之间。

　　之后，施暴的人非但没有受到惩罚，下山时还在竹林里捡到了一笔横财。起先还没人会联想到这与月儿有关，只以为是自己运气所致。可接下来每每有人上山寻衅，总会得到或多或少的财富，于是，村里人便都知道了这么做的好处。

　　一旦有了足够的诱饵，再克制的本性都会被释放出来，而猛兽出了笼，做出的事也不能再以人作为定义。

　　月儿自此被关进牢笼里，像个专为村人生财的工具，便是死亡也是同这个笼子一齐丢在了荒郊野外，再没出去过半步。

　　轮回记忆结束，此中还有些片段缺失。

　　比如神女如何回来，又为何以自己受虐为代价帮人成好运？

　　地上事物在一点点消失，最后只剩下月儿的尸体，下一瞬，尸体动了动，缓缓坐起身，容貌和身形慢慢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与弦思遥遥对望。

　　弦思飘到她面前，看到她在这种环境下坚持这么多年，问她：“你是侍神族人，先前在宿城给朝策指示出路的是你，他们做出这些事为何要宽佑他们？”

　　玉娘颔首未直接回答，只道：“我族在此繁衍已近万年，如今也算不辱使命，达成其道。”

　　“道？你说这是道？”

　　弦思怎敢相信这样的经历只为成道！

　　玉娘瞧着她的难以置信，微微一笑，问道：“你可知，你掉入的是哪一道轮回？”

　　弦思皱眉想了会儿，不确定道：“人道？”

　　玉娘含笑摇头，“是天道。”

　　“天道？”弦思眉头皱得愈深，“侍神族人为神传达意喻，而神已消失近千万年，如何还能感知天道？”

　　“神是已消失，但天道依旧存在，神为造化万物而生是为天道，后又因万物可自生时而散，这也为天道。”

　　“你说的达成其道是什么？”

　　“天道让我为你开路。”

　　“能否再说明白些？”

　　“说破不利于你悟道，你需自行参悟，等看尽世间情态会明白的。”

　　弦思沉默了会儿，拱手道：“你受苦了。我感知到你早已超脱人界可化圣飞升，为何还待在这里不走？”

　　闻言，月儿眉头染上愁绪，“断其欲，舍其情，如今还剩一念。”

　　进到这个轮回，经历了她的半生，弦思当即想到和她一起长大的孤女，还有牵挂应该便是外头那个少女。

　　可轮回中的记忆片段有残缺，未找出帮那人修炼邪术的帮手。

　　“你一直在这里，可有看到其他几界的人？”

　　月儿摇摇头，“如你所见，我的记忆出现了差错，应当是帮褚羽布置这个阵法的人所为。”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月儿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看着她，似哀伤似无奈，轻叹道：“你该出去了，先前给你的那个小盒子用着正是时候。还有一件事，请仙者将那些亡魂超度，里面有一大半的人皆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仙者帮他们解脱。”

　　周围景致化虚而去，月儿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她看到她张了张嘴，恍恍惚惚听着，似乎是寻道之事。

　　“顺其本心，它会告诉你，最终的道路。”

　　一道白光闪来，激得她不得不闭上眼，再一睁眼，只看见上方老旧的房梁。

　　“醒了？”

　　弦思闻声望过去，褚羽斜靠在高台的太师椅子，怀里抱着一团黑烟一下一下抚摸着。低头再看自己处境，身上被绑了类似定魂的锁链，使得她全身动弹不得。一扭头，大蛇和女子也被绑着，但没醒来。

　　她寻思了会儿，很快便安定了下来，比起之前的轮回阵，很显然这种情况更容易应对。

　　褚羽见她没有半点慌张的样子，勾唇一笑，“仙者好胆识，说实话，我还挺欣赏你的，本还想留你一命，但可惜事与愿违，你的命我现在得拿来换更重要的人。”

　　说着，撤去另一旁小一点的黑烟团，里边立时飞出一只单眼白鸟，围着褚羽上空啾啾叫着。

　　“去。”

　　褚羽一声令下，白鸟便扑棱着翅膀朝她飞来。还未近身，白鸟便张嘴发出尖锐的啼鸣。

　　刺耳的声音席卷进耳朵，刺得她眼前一阵发黑。稍稍稳了稳心神，暗自念咒。白鸟越飞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强烈，就在神魂也开始不由自主随之震荡之际，腰间的乾坤袋里的木盒随即飞出，一遇白鸟，盒中一张白符自动出盒追了上去。

　　见此，白鸟一声厉叫，立刻奋力往回飞，但白符已粘黏了上去，将白鸟捆了个结实，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眼见白符越收越紧，白鸟快没了呼吸，褚羽飞身下台，刚想捞回白鸟，却被弦思一剑拦了回去。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白鸟对立，褚羽想要动一下，便会被弦思打回去。

　　最终白鸟一点点失去挣扎，瘫在了地上一动也不动。

　　褚羽几欲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弦思！我会将你碎尸万段，让你永不得超生！”

　　听此威胁，弦思不过抬了下眼，“等你能抓到我再说。”

　　话落，便将手上的木盒打开，掏出一块黑石闪身到她面前。

　　褚羽连忙运用不熟练的法术抵挡，并转身后退。没了黑烟，便像刚修行的凡人，弦思轻轻挥开丢来的招式，剑端直直朝她袭去。

　　失去所有倚仗的褚羽连做弦思对手的机会都没有，不过接了一招，便被弦思压在身下无法动弹。

　　弦思将黑石贴上褚羽额头，立时发出滋滋的声音，褚羽被烫到只能乱抓哭喊。趁着黑石吸食，弦思又从木盒里拿出一张字条，照着上面的咒语念起。

　　一盏茶后，仪式结束。

　　褚羽瘫在地面，浑身似从水里捞出一般，时不时抽搐一下。

　　弦思将黑石和字条放回木盒中，看向高台上一开始她抱着的那团黑烟。

　　刚朝此迈出一步，褚羽抖着声低呵道：“你…你若敢上去，动一下，我便是…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不得…好死！”

　　弦思默了瞬，依旧飞身上去。

　　“你！咳咳咳……”

　　褚羽被气得脸发青，气一下没顺过来，又咳得一阵发红。

　　围着黑烟转了一圈，隐约可见是个男子。用乾坤袋将黑烟吸收掉一部分，露出一张瘦削的脸庞，因没了生前的死气，儒雅的书生气质一下便透了出来。

　　弦思看着他微翘的嘴角，看的出来，死时应当很顺意。

　　“你将他的魂魄锁在体内不让其投生，可知这是在害他。”弦思转头对褚羽道。

　　褚羽冷冷笑了下，“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你提醒。”

　　弦思抬手正想将黑烟全部吸走，放他的魂魄解脱，但始终下不去这手。

　　很是奇怪，自从轮回阵中走了一遭，她似乎对这些情感有了其他体悟。

　　想了下，没动手，只对褚羽道：“你将人留下，也该由你了结，我帮你将人送入冥府，如何？”

　　褚羽好似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出来，“仙者怎会还这般天真，我以为有了前面那些经历，你会有所察觉出冥府的不对劲，可没想到，你竟还以为冥府的轮回路能走下去，啧啧啧，太天真了！哈哈哈哈哈……”

　　弦思没理会她的嘲讽，将黑烟送下高台放至她身旁。

　　“若是月儿知道这一切，你觉得她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