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今天又说错话了》陌上黄鹂

85、第 85 章

　　从玄央宫来到和乐宫，天色已完全入夜。
　　稀疏的星辰在长怡殿的瓦片上落下微弱的星光，清冷又幽寂。
　　卫暄从夜色中赶来，望着眼前的景象，又蓦然止步。
　　以前每次来到此处，他都心情雀跃，想着只要一进殿内，就会迎来一张盈盈笑脸。
　　可现在，她还会对他笑吗？
　　刚才在来的路上，他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该罚的都罚了，该拉去内刑司的也都去受刑了。
　　可她受到的伤害却无法逆转。
　　她会不会不肯原谅他？
　　那日在凤鸣宫，她误以为他喝斥她，落下了眼泪，等来的却是他半个月的离别。
　　然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
　　身居帝位，他没能保护她。
　　他已经不期待她对他笑了，他只希望她不要再哭。
　　长怡殿就在眼前。
　　可他的脚沉得很，一时之间竟迈不出去。
　　正是失神，寂静中忽然响起一个清婉的声音，如水边竹林间的筝鸣。
　　“妾恭请陛下圣安。”
　　卫暄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独伫在月色下，对着自己屈膝行礼。
　　月色虽淡，仍映得她身上的白裘一片银光。
　　而那双从袖口露出的纤纤玉手，竟比那白裘还要白上三分。
　　卫暄似是看怔，立在那里一直看着她，半晌才道：“原来是范婕妤，起来吧。”
　　“谢陛下。”范婕妤徐徐起身，看着他的目光幽幽婉婉，“陛下既然来了和乐宫，为何驻立于此，夜里寒意透骨，请陛下快进长怡殿取暖，莫要受风寒入侵。”
　　卫暄仍然不动，只看着她，忽尔叹气：“这一年来，朕都忽略你了。”
　　他的声音柔和中带着一丝愧疚，让范婕妤泪水盈眶，之前所受的委屈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都化解了。
　　“陛下……”
　　“你一向举止端重，贤淑得体，朕不该如此待你。”
　　“妾一直在等着陛下，即便陛下再也想不起妾，妾也无怨无悔。”
　　卫暄点了点头，然后给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命令：“传诏，晋范婕妤为充媛，赐住玉衡宫。”
　　半夏立即提醒：“陛下，充媛之位已经有赵娘娘了。”
　　卫暄没有改口：“只管传令。”
　　尽管一心想博回卫暄欢心，但范婕妤并未想过会就此晋位。
　　晋位固然是好事，主管一宫可是她梦寐以求的。
　　只是这位分升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她不过是对他说了几句话，怎么就触动了他给她升位分的想法了？
　　而且，晋升的还是充媛之位，与赵氏重叠了。
　　要知道，九嫔以上的位分，每个品级都只设一人。
　　若她们两个都是充媛，岂不是乱套了？
　　“陛下……”
　　范婕妤刚想说话，一道传报声打断了她。
　　“禀告陛下，冯医正来了，正在外面等候。”
　　“宣。”卫暄说罢，又对范婕妤道，“你先回去。”
　　范婕妤不敢违抗，只得退下。
　　半夏见卫暄仍旧站着，便问：“陛下，不如先进屋里？”
　　“不必，朕就要站在这里听冯医正怎么说。”
　　半夏劝不了他，只能退到一旁。
　　冯医正匆匆赶来，还没下跪就让皇帝给免了。
　　“朕不要虚礼和废话，朕只想知道她是怎么中毒的，为什么失声了。”
　　“回陛下，娘娘喝了一碗粥，里头掺了半夏。”
　　“半夏？”
　　活人半夏一听，寒意从心脏传到四肢，整个人凉了半截。
　　冯医正管不了皇帝身边的内侍叫什么名字，继续道：“半夏虽是常用的药材，但内服的都必须炮制，未经炮制的生半夏含有毒性，中毒者轻则呕吐腹泻，重则失声，乃至危及性命，然而，此毒用银针是验不出毒性的。”
　　重则失声，乃至危及性命，听起来似乎与赵芷雨的情况对应得上。
　　“你不是已经解了她的毒吗，为何她还会失声？”卫暄追问。
　　冯医正道：“娘娘虽然喝了毒物，却因胎气的缘故，将吞下的粥水全都吐了出来，残留在体内的毒性不多，很快就清除了，而且咽喉的损伤也不大，按理不足以影响发声。”
　　“那她又是如何失声的？”
　　“这个……”冯医正犯难地道，“微臣不才，不敢妄下诊断。只是，微臣猜测……”
　　“说！”
　　“娘娘失声不像是毒物所致，反而像是……像是源于心结。”
　　“心结？”
　　卫暄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又望向长怡殿。
　　看着窗内透出的灯火明明灭灭，他心念一动，终于抬起脚向前走去。
　　殿内的人显然早已准备好，只待他确定心意前来。
　　在鸿雁和飞雁的搀扶下，赵芷雨缓缓上前，距他三步之远行了礼。
　　她一身素色，不插钗簪也不施粉黛，面容消瘦苍白，只低首屈膝，静得像凝结的冰霜，丝毫不见昔日的活力。
　　看见她这样，卫暄心中余留的几点希望逐渐消沉。
　　但他不肯死心，也不愿意相信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他只凝眸看她，等着她开口。
　　她一向极为重视宫中规矩，若他不免她的礼，她肯定会向他请安。
　　然而，他等了好久，她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甚至连垂落的鬓发也纹丝不动。
　　她的沉默将他那最后的希冀星火都灭掉了。
　　他只能走向她，双手将她扶起。
　　“以后不必向朕行礼。”
　　她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卫暄在心里重重叹息，牵着她带她坐了下来。
　　“你的事朕都知晓了，朕会查出下毒的人，给你一个交代。”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你就安心养胎，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必管，朕一定会保你平安。”
　　赵芷雨只垂着眼，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卫暄想了想，又道：“朕不是在罚你禁足，朕只想护着你。沁晨宫换药的事，朕是信你的，只是指使的人还没有查出来，让你受委屈了。”
　　他说了不少话，可她依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芷雨……”他向她靠近了些，却又止住，转头对半夏等人道，“你们都退下。”
　　众人悄然退去，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轻轻搭着她的双肩，希望她能看着自己。
　　“芷雨，你是不是还在生朕的气？”
　　她不看他，也没有答复。
　　他又道：“朕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那天要喝止的也不是你，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等了好一会儿，仍是那样。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出巡这十多天里，朕想了很多。你想要的朕都明白，朕能给的都会给你。
　　“朕说过的话都是真的，朕会爱你，护你。之前是朕做得不好，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朕再也不会让你出任何意外。
　　“你若是恼朕，都骂出来吧，想到什么就骂什么，朕绝对不会生气，就坐在你面前由着你骂，好不好？芷雨，不要不理朕。”
　　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没有开口。
　　她就一直垂着眼睛。
　　“芷雨，看朕一眼吧。”
　　他说完，便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
　　可终究还是没有抬眼。
　　“难道你就不肯原谅朕吗？”他接近哀求。
　　颤动的睫毛忽又静止，遮盖了她眼里所有的光。
　　他好话说尽，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溅不起一点水花。
　　尽管从来不受先帝和母妃重视，但卫暄还未曾试过如此低声软语地求人原谅。
　　几经失败，他不由得心生沮丧。
　　眼看夜色渐深，再逗留下去，就来不及赶去凤鸣宫了。
　　“芷雨，你说一句话，朕就留下。”他孤注一掷。
　　然而，这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
　　她没有给出任何他想看到的反应，反而别过了脸，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无力地自嘲一笑，别无他法。
　　“朕明日再来看你。”
　　话是留下了，他却不知道到了明天，他又该拿什么来让她回心转意。
　　他也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涓涓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