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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真与幻 ...

  •   隶亭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眸中有什么细碎的光朦朦胧胧地聚起,他深吸一口气,将额头抵在她肩上。

      窗外的日光被云层遮盖,光亮隐去,忽地陷入一片阴影之中,他轻声喃喃:“卿卿,会一直陪着我么?”

      “一直?”商亦卿眨眨眼,认真道,“隶亭宴,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一个人——”

      他出声打断她的话,执拗道:“学不会的。纵然有哪一日学会了,也是在自欺欺人罢。”

      因为触及到了它的存在,所以就再也没办法欺骗自己。原来自己不必手染血腥,依旧可以平稳度过每一日,远离那个满是恶念的沼泽。

      商亦卿听见他极轻的声音,仿佛梦中不经意的呓语:“卿卿,我讨厌血……厌恶这样的自己……我其实根本不适合罗浮,却还是跟着师尊一起回来。如今将祸患带进这里,搅动原本的平静,已是罪孽深重……可我又该去往何方?”

      她将手落在他的发间,指腹在他的鬓边摩挲,动作轻缓地捧起他的脸,望向他微微泛红的眼角。

      罗浮于如今的他而言,是唯一可以避雨的屋檐,他懵懵懂懂地踏进这里,看见了与那半年来全然不同的景象,触及到“家”的意义。

      可惜,他还没能在家中停留多久,便自己走出了那里,蜷缩在不大的石亭之中,遥遥望着他融不进去的热闹。

      不是他选择了独身一人,而是那热闹的人世本就不欢迎他。于是,他装作不在意,渐渐习以为常,在雨中越走越远,也彻底迷失在雨中,失去迈出来的念头。

      正如,她那日遇见他时的场景。

      她低声道:“……那至少保证,我喜欢你的这段日子里,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寸步不离。”

      闻言,他委屈地道:“刚刚才说了喜欢,没过多久,就说要不喜欢我了?”

      “哪有不喜欢你?”她叹了一口气,“好了好了,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陪着你——”

      他摇了摇头,连忙道:“不要轻易说这种话。”

      商亦卿眨眨眼,道:“这又不是随口说说就会应验的。再者说,生死离别本是常事,你总不能去跟地府要人吧?”

      “怎么不能?我们就该生生世世都绑在一起,你不许抛下我。”隶亭宴一本正经道。

      ……那如果、或许她自己只有这一世呢?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很快便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抛出去,喃喃:“哎呀,想这么多做什么?”

      她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脸,问道:“万一,你后悔怎么办?”

      “后悔?我只会后悔,为何不能在听到第一声雷鸣、望见第一束光时就遇见你,白白蹉跎这几百年。”

      商亦卿被他认真的眼神逗笑,轻叹一声:“我岂不是要把你这个鼎鼎有名的仙尊给养废了?毕竟从认识你的那日起,就没看见过你在修炼!”

      隶亭宴似乎没想到自己以后居然会如此怠惰,赶忙撇清关系:“那是他太过懒散,我可没有不思进取,你不要嫌弃我。”

      “你还真会给自己……未来的自己使绊子。”

      他理直气壮地道:“你要是两个都喜欢,那我肯定开心,但只喜欢一个的话,还是我好了,毕竟现在我是隶亭宴,他又不在这里。”

      在这种幼稚的事上较真,也太孩子气了吧?

      “唔,现在的你和几百年后的你,性子未免差了太多……”

      不,倒也不算差太多,本质上确实没有过多改变。只不过此刻的他,尚且还会将自己的心事说出口,情绪低落时容易察觉,而她遇见的那个隶亭宴已经很擅长掩盖真实的情绪,表面上游刃有余,却连难过时都要遮住她的双眼不让她看见。

      商亦卿顿了顿,不忍地看着他:“所以,这几百年里发生了什么?”

      -

      从这件事开始,隶亭宴便常年待在虚成峰上潜心修炼,再未与其余师姐师兄一同外出试炼。

      哪怕有试炼任务落到他身上,也是独自一人前去。而隶亭宴只要离开罗浮,就会遭遇埋伏,却又因顾忌那些人的身份是否会给罗浮带来麻烦,手上留情,以守为主。

      他口上说着要她陪着他寸步不离,往后的试炼再未带过她一起出去。

      商亦卿清醒的时间不短,但每每睡过去,便是睡上八、九年,她清醒过来后在寝殿总是找不到他,跑去后山找人,便能看见他全身沉在水中,只着一件白色的里衣,任由伤口往外淌血,直至愈合。

      什么时候开始,隶亭宴若非宗门要务,待在虚成峰时都不再穿罗浮银白色的弟子袍,而是换成一件款式简单的玄衣。

      大概是这样,不论自己受伤还是溅上其他人的血都看不出来吧?

      在她所知的这些日子里,他受伤的次数都快数不过来了。

      商亦卿想上前叫醒他,却无力地发现,其实几百年的记忆里,自己从未存在。

      隶亭宴便和太玄引在这座峰上捱过了几百年。若他天性情感淡漠倒也图个清静,可——

      商亦卿转过身去,靠着树干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缓缓握紧双手。

      不知不觉又过去多少个春秋,年仅一百七十九岁的隶亭宴境界迈入乘易境巅峰,于人间清洛镇活捉天魔顾明镜,解救一方百姓。

      供奉于玄易阁的神器九笺云谶卷现身,那个在莲花池携神器降生的人得尊号加身,已是这仙海十四洲人人尊称一声“元虚道尊”的大人物。

      隶亭宴并不在乎这些虚名,但这个称号却也向十四洲所有人证明了自己无愧于师尊的教导。无论他人私底下是如何做想,玉清在百年前力排众议将他带回罗浮终究没有错。

      哪怕仍旧看不清自己的天命,但至少他可以和师尊师姐他们一起守护好罗浮。

      可还没有等他前往水清天与师尊汇合,便看见大师姐的紧急传信——
      三根红羽覆信,是掌门死讯。

      璇青历四千两百零三年五月初六,仙盟第一百八十一任盟主徐呈远于水清天设宴,以禁阵试图炼化五大仙宗的掌门和一众长老,致使罗浮玉清道尊、玄苍鸣徵灵尊、玉京擎方上尊身死,史称“揽星之变”。

      璇青历四千四百九十年正月十五,罗浮元虚道尊隶亭宴为确认徐呈远行踪,堂而皇之闯入揽星阁,借取神器乾坤六相仪以秘法寻得徐呈远踪迹,却也被罚在水清天思过三年。

      璇青历四千四百九十一年腊月廿三,罗浮第一百二十七任掌门穆欢宁与其余几位峰主在追捕徐呈远的过程中,被徐呈远以奸计所困,为救百姓,不得不以身祭阵,与徐呈远同归于尽。

      至此,玉清尊者的九名亲传弟子只剩闭关未出的慕初尘与身在水清天接受处罚的隶亭宴尚在人世。

      穆欢宁曾在身死魂消之际,将一道密信传回罗浮。

      信上直言,徐呈远并未身死,其半魂藏匿于接任徐呈远的现任仙盟盟主徐清斯体内,怕是早已夺舍其人。

      再十年,霁月尊者慕初尘出关,与元虚尊者隶亭宴两人联手闯上水清天揽星阁。为防真凶逃脱,两人干脆挑断了徐清斯的全身经脉,并以十分简单粗暴的手段清理了徐呈远一派。

      为此,五大宗不得不紧急召开仙门决议处理此事。

      借由仙门决议,二人摆出若干证据,将徐呈远与徐清斯的关系挑明,希望仙盟能就此给罗浮一个交代。

      在处置自家的两位尊者一事上,罗浮自然需要保持沉默,玉京与玄苍更是默认此事的发展,拖到两位尊者都快休整完毕,才姗姗来迟。

      于是,这调查的苦差事就落到不涉“揽星之变”的陆吾与宿曜两宗身上。

      当时的陆吾掌门谢燕归动作迅速,花了半日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理清,顺带还将侥幸逃跑的几位小喽啰抓了回来。

      谢燕归道:“经由本座与清宁核查,两位尊者所言非虚,虽有先斩后奏、罔顾法度之举,但五大仙宗都有徐呈远的眼线,此等极端做法倒是情有可原。”

      宿曜掌门清宁尊者接着说下去:“念在两位尊者认错态度……呃,没有伤及无辜的前提下,便从轻发落。修缮揽星阁的一应事项全权由罗浮负责,此外,两位尊者需在罗浮自省百年,期间不可踏出罗浮地界一步,以示惩戒。”

      对于修者来说,罚禁闭就等于固定一个时限一个地方闭关,这着实算不上什么惩罚。

      自此,“揽星之变”彻底拉下帷幕,仙盟盟主之位也空悬百年之久。

      这事看似解决得十分轻松,可若隶亭宴两人实力稍弱一些,徐清斯未必不能逃走。若非他们两人将结果摆上台面,仙门决议又有什么用?

      两相制衡,自困枷锁,最后的解决方法却与师尊所教截然相反,他似乎又陷进去了,再度看见了那令人作呕的血池。

      可他已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孩童,他身上还压着罗浮、压着“元虚”这个尊号,只能越陷越深,成为人世那污浊不堪的一部分。

      罗浮天川上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鸣,这黑沉沉的雷云在罗浮持续一月之久,却未曾落下一滴雨。

      商亦卿走进暗室,在他身前蹲下来。

      隶亭宴的视线落在地面,灯盏不知什么时候被无意识释放的雷电劈倒,四周黑漆漆一片,正如他毫无情绪的眼眸,无边的黑暗在其中蔓延,空洞而虚无。

      她不忍去看他的神情,将额间抵上他挺直的背脊,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

      在他以为终于能够从这小小的石亭走回那个热闹的屋檐下时,这个家却变得破败不堪,变得安静,将残忍的生死撕裂开来。

      她听见他恍惚的低喃,声音那般轻,只能从他身体微微的颤动中感受到他咽在心口的困惑不解。

      “卿卿,世事无常,人心莫测,我还能撑下去么?”

      “会的吧……至少,我会遇见你……原来,几百年的岁月如此快,我很快就能遇上你了吧?”

      隶亭宴忽地转过身来,手抚上她冰冷的脸,才恍然意识到,此刻的他从未有一刻真真切切地触碰到她。

      其实,这几百年的记忆从来没有她。

      如此一想,他心底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隶亭宴敛下眼底的情绪,与她额心相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遇见你时,我大抵尘埃满身,不堪重负……这般狼狈怎么能给你留个好印象呢?他是不是很笨?一点都不会讨你欢心。”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堵住喉咙,似乎连开口说话都显得费力,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反而是我给你带来了痛苦……”

      “怎么会呢?”隶亭宴温声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的一切于我而言,定然都无比珍贵。”

      商亦卿深吸一口气,伸手抱紧他,攥住他的衣袍,怅然道:“……隶亭宴,你还真是无条件偏袒我。”

      “嗯……这样不好么?可这大概改不了,会成为本能的。”他将脑袋靠向她,亲昵地蹭了蹭,“好了,我们该醒过来了。”

      “可不是还有……”她意外道。

      “毕竟是我的心境空间,想离开就只是一个念头的事。”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看完这百年的记忆?

      “理由么?”隶亭宴笑了笑,低声道,“明明害怕自己的狼狈被你看见,却又希冀着能用这样脆弱不堪的自己打动你,将所有的一切、我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手放进她的手心。

      “……”商亦卿怔愣片刻,眼中蓄起温柔的光,眨眼看他,试图在脸上努力扬起一个笑,可眼眶越发湿润,连声音都变得哽咽。

      隶亭宴低头,大概从她的眼中得到了答案,忽地想起什么,轻声问:“那卿卿还在生气么?”

      “……自然。”她吸了吸气,嘟囔道。

      他抬手去抹掉她眼角的泪珠,一字一句道:“那你可要一整天都不理他,毕竟你有半日都没理我。”

      她呼出口气,只觉好笑:“这你也要算好?”

      “你要一视同仁。”

      “嗯。”

      商亦卿在心底默念。

      ——我会一视同仁地爱着每一刻的你,无论未来还是过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真与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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