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商》檐铃负雪

21、游云

　　商亦卿带着隶亭宴绕了好大一圈，才走回那个石崖底下。

　　刚刚带着商亦卿飞过来的那只游云鱼看见她，又急忙飞了过来，用脑袋推着她，让她去救躺在乱石堆上奄奄一息的那只游云鱼。

　　商亦卿走过去，在重伤的游云鱼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下它，问隶亭宴道：“你能治好它么？”

　　他垂眸查探一番，片刻后摇了摇头，轻声道：“游云鱼和我们不同，它的寿数本就不长，临近大限，感知力下降，才会撞伤自己……你不必难过。”

　　“……”商亦卿闻言，低头看着这只呜咽的游云鱼，一点一点握紧双手。

　　连隶亭宴也没有办法么？

　　游云鱼和我们不同——

　　可她和他又何尝相同了呢。

　　修为境界到了他那个程度，除非重伤而亡或是渡劫不顺死于雷劫，他的寿数已然不知尽头，可以称得上凡人口中的长生。

　　长生对她而言，太遥远了。

　　她只要能活过五百年就已经很不错了。

　　原本她就计划着前两百年攒好灵石盘缠，再之后的两个百年去妖荒四地游玩，然后回家，悠闲地度过最后一个百年。

　　商亦卿的人生之中，会遇见隶亭宴只不过是一个过于幸运的意外……他不在自己的计划当中，以后大概也不会被列进去吧。

　　其实，尘世的大部分生灵连活着都已经很困难了，不知自己会不会在明日突然闭上双眼，所以只能把握住当下可以把握的事物……

　　商亦卿低声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分明清楚自己没什么能力，也救不了它，可为何她在此刻忽地觉得如此难过呢？

　　她又在期待什么呢？

　　或者是想相信些什么呢？

　　世间有太多太多如生死一般无可挽回的事，她也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片孤叶，连自己的前路都把握不了，竟然还在妄想着别的什么？

　　她眼底的难过快要满溢出来，隶亭宴望着她，缓缓叹出口气，道：“你真的想救它？”

　　他的声音将她从深思中拉回来。

　　隶亭宴顺势在她身侧蹲下，一边撩起袖口，随手划开自己的手臂，一边低声喃喃：“这几日天川晴雨不定，也有我的责任……”

　　商亦卿的目光落到他手臂上，那鲜红的血漫进眼底，片刻才回过神，她吓了一跳，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怎么突然划开——”

　　隶亭宴将血滴在游云鱼的伤口处，浓郁的灵力汇入它的身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等这只游云鱼重新恢复精力，挣扎着想要飞起来时，他才慢悠悠地止住伤口的血，摸了摸她的发髻，安慰道：“一点血，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只刚刚伤愈、从鬼门关溜了一圈回来的游云鱼摆着尾巴，精神抖擞地飞起，和另一只碰在一起。

　　可紧接着，这只游云鱼背上突然现出几道紫雷纹路，周身也不停冒出细微的电，把另一只游云鱼吓得不轻。

　　“嗯？”隶亭宴似乎也没料到这个情况。

　　冒电的游云鱼看着避开自己的那只游云鱼，垂头丧气地落到地上，它摆着尾巴，低低飞着，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商亦卿的手，发出呜呜的叫声。

　　商亦卿身上有听雨，不怕这紫电，便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它的头。

　　隶亭宴看着这幅场景，情不自禁笑起来，淡道：“大概要过个十天半个月这雷才会消去，要不先带回虚成峰吧。不然，惊扰到其他的游云鱼，我可就罪过了。”

　　“欸？带回去？”商亦卿认真思考着他的提议，转过头去问它，“你要跟我们一道回去么？”

　　冒电的游云鱼甩了甩尾巴，眼巴巴看着远处不敢靠近的那只，随后飞起来，去石崖上咬下两朵花，分别递到两人手上，旋即摇了摇脑袋，又重新卧去石堆之中。

　　她看着手里的花，道：“它是不想跟我们走？所以拿花来报答？”

　　“大概是不想跟它分开。”隶亭宴指了指空中的那只游云鱼，挥手在冒电的游云鱼身上设下一个屏障。

　　薄薄的一层结界阻隔掉紫雷的威力，另一只游云鱼见状，又飞了回来，却一头撞在屏障上，似乎有些茫然。

　　“这样的话，它们两个虽然无法靠得太近，但也不会被伤到。”商亦卿松了口气，脸上一点一点扬起笑。

　　看着两只嬉戏打闹的游云鱼，隶亭宴兀自问了一句：“卿卿，不觉得我们很像它们么？”

　　她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他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半晌，缓缓道：“没什么，回去吧？”

　　“哦，好。”商亦卿被他牵住，转过身，往外走去。

　　隶亭宴轻声叹了口气，缓缓收紧五指。

　　正如它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隔着些什么东西，一旦靠近，便会伤人伤己。

　　不——

　　其实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至少，熬过这几日，这些困扰它们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

　　而他们……他又该如何解决这道无形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屏障呢？

　　-

　　三日后，一道来自水清天的传信飞入钧世峰。

　　殿内，一众峰主、长老正在商议一些要事，隶亭宴也在其中。

　　穆奚云接过飞信，随意扫过一眼，便不禁拧起眉。

　　一个眉眼英气的女子凑过来看了眼，不虞地出声道：“什么？执微师姐被仙盟的人扣下了？这些人……啧，商容盟主不过是去无妄渊商谈要事，这些人便按捺不住，连罗浮的人都敢扣下，当真是不知好歹。”

　　“怎么回事？”一众人闻言，齐齐将视线移到那封飞信上，问道。

　　穆奚云眯起眼，一派温和的眼神沉下来，转而对众人简要说明了下情况，道：“揽星阁现在的几位长老说是要让我们交出应钧，以人换人。”

　　“换人？”慕初尘冷哼一声，看向一旁，转而笑道，“他们几个人本就由小师弟负责，水清天一行，便也麻烦小师弟前去了？”

　　隶亭宴微微颔首，旋即道：“既然如此，此行便由我独自前往，两日的功夫足矣。”

　　等其余事商议结束，其余人纷纷离开后，殿内只留下隶亭宴和穆奚云两人。

　　隶亭宴拿过这封飞信，开口问：“……应钧如今被关在何处？”

　　“在宗门的刑律塔内，与卓逸尘一同被关在第十三层。”穆奚云回道，“小师叔，我已然传信给慕笥允，邀她前往水清天做个见证——从应钧那边收集来的一应证据也都给其余四宗发过一份。私自动用禁术，戕害无辜凡人……想来，再过不久的仙仪议典上便可将这几个人以罪论处。”

　　隶亭宴点了点头：“慕笥允？我明白了。”

　　他顿了顿，才道：“事不宜迟，我先回虚成峰一趟，而后便动身前往水清天。这两日……有劳你替我看着她了。”

　　穆奚云应道：“小师叔请放心！商姑娘在罗浮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不。我的意思是她若是想走，你便替她支开些人，再暂时关闭宗门大阵，让她顺利离开吧。”隶亭宴低声道。

　　“这……”穆奚云闻言，不免意外。

　　“她大概会走的，若是留了下来……”隶亭宴停住话语，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可能不走？”

　　穆奚云闻言，本想说些什么开解一下小师叔，可转眼他人便消失在原地。

　　隶亭宴回到虚成峰之时，又看见那两只游云鱼绕着商亦卿转，听她讲述她在清都时的悠闲日子。

　　它们俩近几日来时常带着商亦卿满天川飞来飞去，比起他或者太玄引，更受她喜欢。

　　所以，她才会神色如此轻松地对着这两只游云鱼说着未曾对他倾吐的过去。

　　思及此，他微微眯起眼，迈步走近。

　　商亦卿看见他，连忙止住话头，那两只游云鱼也后知后觉地躲到她的背后。

　　她也不知道自己方才随口的几句话有没有被他听见，一时感到忐忑不安，欲盖弥彰道：“我、我就是说说，根本不想回去。”

　　“嗯。”隶亭宴点点头，不能吓着她，就当没听见罢。

　　他转而开口：“我有事需要前往水清天一趟，你留在虚成峰，若是有什么事，去寻穆奚云便可。”

　　“水清天？”商亦卿眨眨眼，那岂不是离罗浮很远。

　　“此事有些繁琐，估摸着要两日才能回来。”意思是，她有两日的时间离开。

　　“你既然喜欢同它们俩待在一起，殿外与峰上的结界我也会撤下，免得伤到它们。”隶亭宴敛下眸子，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口。

　　——也免得伤到你。

　　商亦卿感到十分意外，缓缓点了点头，开口轻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立刻出发。”

　　“立刻？！”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隶亭宴只挥手撤下四周的结界，拿出一张芥子符放到她手心，凝望她许久，才淡淡道：“好好保重。”

　　这话总带着离别的愁绪。

　　他不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幽怨，随即轻笑了一声，伸手抱住她，将她紧紧圈在怀中。

　　他轻吻过她额间的碎发，重重吸了口气，接着道：“千万……照顾好自己，明白吗？”

　　商亦卿愣了愣，本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有出口，他便已经放开了她，轻声对她说：“走了。”

　　她看着他，见他转身离去，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停在半空，她说话的声音很低：“隶亭宴……”

　　他大抵是听见了的，却并没有回过身，只顿住脚步，笑声道：“不必担心我，且按自己的意愿放手去做。”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许久，才慢慢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