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前尘旧事 ...
-
夏日刚刚过去，暑气还未彻底消散，令人讨厌的蝉鸣声仍时不时响起，混着孩童追逐打闹的动静，引来一阵阵咒骂声。
小庄村最东边的那户人家却一片死寂。
屋内的床榻上躺着个容貌极其俊秀的男子，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甚至隐隐泛青，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守在床边的女子美得不似人间颜色，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床上的男子，目光却看着窗外。
半开的窗扇挡住大半日光，却仍有一小片照了进来，洒落在地上，成了整个屋子里唯一的亮色。
烟蘅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那抹亮色，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床上躺着的是她的夫君，二人成婚已有三载，却仍然如胶似漆，好得如同新婚夫妇。
可就在前几日，夫君澄明去镇上卖山货，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山匪，赚来的钱财被洗劫不说，凶恶的匪徒未免走漏风声还灭了口。
澄明的尸体被抛在山里，烟蘅在族中长辈的陪同下寻了好几个日夜才终于找到。
她将夫君背回了家，不让任何人触碰，亲手为他梳洗整理遗容，然后就这么守着他，呆坐了一日。
村里的长辈都来劝过，让她早日将澄明下葬，入土为安，可烟蘅固执地将门紧锁，任谁来劝都不听。
夏日气温高，澄明的尸身之所以还能保持不腐，是因为烟蘅是妖，她以妖术强行维持着澄明的面容。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舍不得他就这样离开，想要再多看看他。
要是那日她陪着他一起去就好了，那样澄明就不会死，如果他能再睁眼看她一眼，那该多好啊！
烟蘅如是想着，忽然，余光中地上的那抹日光被什么遮住，烟蘅回头，瞧见不知何时来的旧友。
对方心疼地望着她，走过来安抚地拍了拍烟蘅削瘦的脸，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道：“阿蘅，别难过了，凡人寿命短暂，就算没有这场意外，你们也只能相守几十年，你早就知道的，不是么？”
“若他是几十年后寿终正寝，我自然无话可说，可他却是因我而死。明明他往日都是和村里别的猎户一同去镇上的，可就因为我头一日说想吃糖油果子，他才独自去镇上，说是卖货，其实是为了替我买零嘴。”
“就是这样滑稽可笑的理由断送了他的性命，让我如何看开？”
对方沉默良久，才迟疑着道：“我倒是听说了一件稀奇事，昆玉习得了一种秘法，只要尸身还在，便可以令已死之人复生，阿蘅，你要不要试试？昆玉同我有几分交情，我可以替你促成此事。”
烟蘅闻言眼中一亮，又迟疑道：“命数天定，起死回生是逆天而行，岂不是乱了秩序？母神在上，怎么允许这种事发生？”
娇柔的女子哼笑一声：“好阿蘅，母神早就化归天地了，此法违背天时，自然没这么容易，就要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我该怎么做？”
“千年赤鲤的内丹，加上一滴你的心头血，剩下的，就交给昆玉。”
她说着慢慢抚摸着烟蘅的肩，将头抵在她的肩上，看着床上的澄明，蛊惑一般道：“你想想，那儿躺着的可是你最爱的人，你们两情相悦，才成婚不过短短三年，你们原本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共度，你或许还能孕育一个和他的孩子，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难道还要因为可笑的坚持放弃么？”
顺着她的目光，烟蘅也看向床榻上的人，脑海中闪过许多片段，初识时的误会，后来的相交，动心，相爱乃至成婚——
她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们之间是这样的么？
此时身旁的女子手上微微用力，弯下腰在她耳畔又道：“阿蘅，要不要试试？”
“可赤鲤同样无辜，我、我不能——”
“阿蘅！”女子打断了她，问道：“那你就甘心就此失去夫君？那赤鲤族人与你素不相识，一个陌生人的性命，就可以换得你夫君长长久久陪在你身边，这多划算啊？我知道你心善，不如我替你寻一个做过恶的赤鲤，杀了他，既能替天行道，又能完成你的心愿，两全其美不好么？”
烟蘅的理智摇摇欲坠，眼中出现动摇之色。
女子满意地勾起唇角，心中嘲讽。
看吧，挚爱与陌生人的性命，你也会如我一般选择的。
她施施然直起身，玉白的手指在床畔的梳妆台上轻敲，一下又一下，催动着烟蘅的心绪。
“怎么样，考虑好了么，只要你点点头，剩下的都可以交给我来办，毕竟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烟蘅终于站起身来，她目光眷恋地看了一眼闭目宛如深睡的夫君，随后慢慢笑了起来。
下一刻，床上的澄明原本被妖力维持得和生前无二的脸突然迅速干瘪塌陷，唇也变得发紫。
女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却还强撑着挤出个笑来问道：“阿蘅，你这是做什么？”
“纵然我与他只做了三年夫妻，但却远胜过俗世怨侣三十年，这就够了，若是我为了令他复生而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就算澄明活过来，必然也不会原谅我的。”
“你既然爱他，如何舍得看他去死？口口声声的爱，不过如此！”
“就算他死了，我还是可以守着这间屋子，守着他的坟茔，我自开了神智修成人身的那一日起，就在迟水山上对着母神发过誓，绝不妄害无辜，绝不滥杀生灵，纵然母神陨灭，我也要遵守自己的誓言。”
“我爱澄明，可我依然是迟水山上潜心修行的烟蘅，若他还活着，我走遍四海也会想法子医治好他，可他死了，这个时辰，他的名字应当已在阴司判官的名册上，快要去过奈何桥转世投胎了。我要是因他造杀孽，害得他无□□回，那才是对不起他。”
“情爱的滋味我已尝过，甜蜜有，苦涩亦有，此后，我会一心修行，多行善事，为他积累福德，光阴流转，说不定将来某一日，我还会在街头巷陌与他重逢，那也是很好的。”
话音方落，幻境猛然破碎，烟蘅在幻境中被强行抹去的记忆全都回笼，她环顾四周，见叶澄明、崇欢、月闲三人都被一层半透明的屏障笼罩着，紧闭着眼，显然仍处于幻境。
她轻轻一笑，丝毫不为他们担心。
梨秋想必是将自己的经历套到他们几人身上，就是为了证明他们会跟她做一样的抉择，可她相信他们，梨秋的期望必然会落空。
殷行不知去了哪儿，周围一个赤鲤族人都没看见，烟蘅想了想，挥袖变出一套桌椅来，椅子上还铺着厚厚的软垫，桌上摆了各色瓜果点心和一壶热茶。
梨秋毕竟受了重伤，支撑不了太久，这个幻境为的也不是要他们的命，只要坚持己心，无论做了什么样的选择都能从幻境中脱身，所以她完全不担心他们会遇到危险。
顶多有几分好奇谁能下一个醒过来。
她往嘴里扔了几颗松子，又喃喃道：“叶澄明会在幻境里看到谁呢？难道是我？梨秋是要让我们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死在面前，再做抉择，那他看见的那必然是我了。”
烟蘅肯定地点点头，又有些发愁：她在里面会死什么死法呢？总不会太难看吧？好歹得留个全尸梨秋才能继续蛊惑人啊。
而此刻身处幻境的叶澄明的确看见了烟蘅。
许是因为梨秋修为远不及他，所以这个幻境对他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至少梨秋无法抹去他的记忆再给他编造一段虚假的过往，顶多只能稍加修改，所以叶澄明仍记得过往的事，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是忘记了近来发生的种种。
他看见的是两千年前的那场初见。
阑州被封印后，连日光也照不进来，变成了彻底的永夜之地。
珑华宫建在高处，而珑华宫最高的那座屋檐上，坐着个寥落的身影，正是魔尊澄明。
以他如今的修为，并不需要睡觉，昨日一场大醉，回到寝宫躺下，却久违的做了个梦。
他幼时被弃，辗转流落各处，受尽欺凌，因为一口吃食被打伤，又被人所救。
那人不仅给他吃穿，还教他修炼，那时他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安家之地，有了一个家。
为了不再被抛弃，他努力修炼，拼命证明自己有用，甚至不懂得隐藏，过早显露了修炼天赋，他以为这些是能让他过得更好的筹码，却不知会将他推入另一个深渊。
有所谓同门看不得他风头太盛，诱他服下剧毒，还将他骗入大魔的栖身之地。当初救了他的人得知此事，也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性子太傲，自视甚高，落得如此下场也怨不得他人。
落进大魔手上后，他吃过数十种毒药，浑身的骨头都被不断打碎又重组，那魔族将他当成了玩乐的棋子，一次次摧毁他又不肯让他死，用灵药吊着他的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整整三年，他九死一生才杀了那魔族，走了出来，可身上毒素仍时不时发作，服食了过量的毒药，偏又被喂了不少天材地宝，相冲之下，使得他身形容貌都发生了变化。
他只能拼了命的修炼，后来他修为逐渐强大，终于解开了体内的毒，可拖得太久，他的容貌永远停留在了少年时期。
并不愉快的前尘旧事出现在梦里，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
叶澄明猛地翻身而起，沉着脸大步走出寝宫，他离开了阑州，封印虽强，可真神们毕竟早都陨落，又过了整整十万年，现在的封印，于他如同无物。
可出了阑州又怎么样，天地之大，他能去何处？阑州之外，他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魔尊，亲人、友人、爱人——
无用之物，他都没有，也都不需要。
他能想到的竟然只有那个人。
恨之入骨的宿敌。
于是叶澄明去了九重天，那一日，天宫设宴，为司昀平定九幽庆功。
而正是在那场宴席之上，他遇见了此生真正的劫数——上古真神的血脉，宿敌的未来道侣。
紫衣的神女递给他一方丝帕，虽面上神情不耐，还一直向后张望，显然是急着走，却还是安慰他道：“躲在这儿哭什么？司昀神君善战，但也不是战无不胜之人，好好修炼个千万年的，你未必不如他。”
若是旁人说此话叶澄明只会嗤之以鼻，可偏偏是她。
这世上唯一的那个，觉得他未必不如司昀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前尘旧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