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往事》窗前听雨

10、第 10 章

　　处长对我这段时间的表现很满意，夸我成熟了不少。我不知道他所谓成熟具体是指哪个方面，但我确实感到自己性格处事上正慢慢受其影响，这种影响缓慢而不易察觉。我所以能感受到，是因为我在与杨桃的交往上，变得勇敢和主动起来。
　　我骑着自行车溜到平原大学，平原大学占地面积很大，我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关于她的并不丰富的信息和自己内心的想象，在我觉得她最可能工作或者生活的地方给她打电话，希望制造意外惊喜。果然她接到电话很是高兴，问我在哪儿，当我告诉她自己所在的地方时，结果却与她实际所在还离得很远。她让就在原地等她，她来找我。我倚着自行车，在校园枝叶繁盛的梧桐树下满心欢喜的等待，路上不时有牵着手的男女大学生从我面前走过，看着他们甜蜜浪漫的模样，我突然懊恼自己怎么连个小礼物都没有带，好歹来时买束花也行呀，真是愚笨至极。好在杨桃对此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高兴，她带着我在校园里溜达闲逛，把她从小到大在这里的足迹一一讲给我听。
　　平原大学的附属小学、中学也都紧挨着大学，仅隔一条马路。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讲，很难想象一个人二三十年的时间里始终在同一片地方生活成长，那将会是多么枯燥乏味的人生。但她对此并不以为然，她领着我来到大学美食街，请我喝她认为最有名气的莲子羹。卖莲子羹的是个老太太，看到我们过去，远远的就和杨桃打招呼。杨桃说这家莲子羹卖了好几十年了，从她记事起就一直在这里，是美食街的招牌。莲子羹盛装在巨大的金色圆桶里，桶盖上雕有历经时间打磨变得暗淡的龙凤铜像，像个老式物件。老太太掀开桶盖，用长勺从桶里舀出莲子羹装入塑料杯，莲子羹晶莹剔透，在上面撒上薏米、葡萄干之类，然后盖紧杯子，插上吸管，动作干劲利落，没有一滴洒落到地面。我俩一人一杯边走边喝，但彼此莲子羹上撒的坚果不一样。没喝几口杨桃问我：你的这杯味道怎么样？我说还不错。她说：让我尝尝你的。我把杯子递给她，她接过去喝了几口又还给我。那吸管我用过，她再喝就有点间接接吻的意思了，尽管她说话的语气和动作看似正常不过，但她就着我杯子的吸管吸的时候，耳根子一下红到底了。她极力保持镇定的说：嗯，味道差不多。我原本想说也让我尝尝你的，但顾及到她腮边泛起的红晕，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这次主动出击的结果让我备受鼓舞，她那一口品尝让我一连好几天只要想起来都会激动不已，我开始时不时找各种借口约她出来。那段时间日子过得飞快，暖气一停，天便开始热起来，所谓的春天不过是飘了几天柳絮的日子，转眼间便要进入夏季。
　　平原市有着淮河以北干燥的气候，但在春夏之际，也会偶有阴雨绵绵的几天。我喜欢这样的天气，相比南方梅雨天不会显得过于潮湿，却又有着恰到好处的温润，更重要的是在那短暂的几天时间里，有个人和我一同窝在城市某个街角的小小咖啡馆里，看书听雨。看书的是杨桃，听雨的是我，我们都不爱咖啡，于是沏了一壶茉莉花茶。杨桃怀里搂着抱枕，右手指按着书页，左手端着茶杯，一根银色发簪将瀑布一般的头发随意盘在一起，在暖黄色的吊灯下，没有比这更美丽的场景了。她大概是被我瞅得不好意思，指着咖啡馆满墙的图书问我，你要不要也挑一本看看。我笑着说，我不喜欢看书，再说这么美好的时间看书多少有点浪费了，喝茶听雨多惬意。她想了想，也放下书，转头将视线投向窗外。街道上雨水浠沥沥不停，拥挤在路口的车辆前后全部闪烁着红灯，一对年轻情侣相拥在黑色雨伞下从我们窗前走过，脚后跟溅起的雨水打湿了女孩白色裙边，她被男孩用外套裹着前行，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脚上雨水的凉意。我给杨桃茶杯换上热茶，打断她目光中不经意遗漏出的一丝羡慕。我说真是不巧，咱俩好像也只有一把伞，一会儿回去也只能像这样子共打着回去了。不行的。杨桃说，你身高不够，你看人家男孩儿比女孩儿整整高出一头。她故意用手比了比我俩的身高，又道：我穿上靴子说不定比你还高一些，你够不着的，一会儿回去我带你，哈哈。她压低声音，一脸得意的坏笑。我把她刚才放下的书推回她眼前，说你还是看书吧，我还是喜欢你假装认真看书的样子。什么叫假装？她蹬我一眼，双手将书举到眼前，煞有介事的品读起来。哟，还是安妮宝贝的书呢！我说，讲什么的，是不是很深奥？她将书往下移，露出棕色双眼挑衅的看着我：对，可深奥了，你个小屁孩不会懂的。我们在咖啡馆消磨时光，一直到天暗下来，华灯初上。我计划中是准备与她一起共进晚餐的，咖啡馆旁边是间西餐厅，我提前预定过位置，但她接了个电话，看了看时间后抱歉说必须要回去了，改天再一起吃饭。说罢便拎起背包起身离开，丝毫不给我挽留的机会。这会儿大雨已停歇，空气中满是湿润的味道，我拦了辆出租车，目送她上车离开。她上车简单挥了挥手，便摇上车窗离开，动作干脆利落，完全没有下午在啡馆里的缱绻情绪延伸。这令我一时愣在原地，失落的看着出租车拐弯消失在路口。望着黄昏时分依旧热闹的街市，我彷徨无所依，心情低落得很，一个人在微风细雨中独自沿着马路走回研究所。
　　我想或许是我做的还不够好，经过几天认真思索，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我想给杨桃送个花或礼物什么的，但近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子，情人节还遥远的很，她的生日么我也不知道。左思右想，我决定为她亲自做一顿烛光晚餐，煎块牛排，倒上红酒，点根蜡烛，既浪漫又温馨。
　　我去超市买了西餐盘、刀叉、牛排、黑胡椒酱、西兰花、红酒、高脚杯和红烛，按照超市给的煎牛排方法的小卡片，居然真的煎出来外焦里嫩的牛排，接着又煎了荷包蛋，把西兰花切好过水焯熟，最后将牛排、荷包蛋、西兰花依次摆盘，浇上黑胡椒酱。黑胡椒酱瓶口太大，第一次倒太多了，我不得不用勺子小心刮去多余的部分，再细细抹匀，最后用纸巾小心擦干净盘子四周。在杨桃进屋的前一分钟，我终于把牛排端上桌，红酒甑上，蜡烛点燃，时机恰到好处，多一分钟太早，少一分钟太迟。我们在烛光下共进晚餐，轻快的聊着天，偶尔抿上一口红酒。烛光下的她褪去少女的活泼，散发着成熟的妩媚，让我无比着迷，我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心理上的喜悦。我一直在努力烘托气氛，计划像电影里一样，在气氛的高潮时分向她正式表达我的喜欢。但不知为何，与我期待不一致的是，自始至终，她都保持着意料之外的克制，克制着或许不该有的情绪，这分克制也让我每每蠢蠢欲动的心思都被重新填回进肚子里，说不出口。她可能觉察到了我的想法，又或许不忍我难过，便夸赞我牛排煎的不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我抱歉说荷包蛋没做好，里面没有完全熟透。她却说这种半熟的溏心蛋是她最喜欢吃的。我一时竟有些猜不透她的心思了，或许是时机还不成熟吧，我安慰自己。我又讨好她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可以经常做给你吃，除了煎牛排，中餐我也会做几道拿手的菜。她说真的吗，你会哪些拿手菜？她这一问顿时把我给问住了，我哪里会什么拿手菜，这顿餐还是现学的，我这样说只是想给以后留个机会而已。好在我反应快，从我爹常做的菜谱中挑了几道我比较喜欢吃的菜一一报上：青椒炒五花肉、清炒苦瓜、鲫鱼豆腐汤、排骨炖藕，等等。她信以为真，说下次一定要找机会尝尝。
　　唐艺姿一直好奇我厨艺为什么这么好，她以为我是在专门的厨艺学校学习过或者是上过专门的培训班。其实在认识杨桃之前，我是从来没下过厨的，顶多煮个泡面，在那次烛光晚餐之后，我为了兑现自己吹出的牛皮，开始认真研究厨艺，并为此费了不少食材。刘一更是被我祸害不浅，每研究一道新菜，他都被我骗过来试吃，没少吃坏肚子，他直骂我是鬼迷心窍了，教育我说君子远庖厨，自古男人主外、女人主内，哪有老爷们儿亲自下厨房的。但不得不说我在做菜这事儿上还是有些天分的，可能是得了我爹真传，当功夫练到一定程度后，我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厨艺突飞猛进，刘一也一改往日嘲讽的态度，为了蹭口吃的开始巴结奉承：果然脑子聪明的人干啥都行，哪天研究所要是关门了，咱俩开个饭店去，我投资，你当大厨。虽然我厨艺是练成了，但并没有太多在杨桃面前展现的机会，我隐隐感觉，自己每前进一步，她都会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对于来我住处品尝美食的邀请，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但推辞过后，她又会以其他方式弥补因她的拒绝可能对我造成的感情上的失落，比如请我到大学美食街吃饭。
　　考虑到我是个南方人，她总是带我去吃湘菜，令人意外的是，她居然比我还能吃辣，我每次被辣的大汗淋漓时，她始终面不改色，表情怡然的给我递纸巾。周末的美食街总是热闹非凡，成群结队的大学生穿梭其中寻找吃食，我们吃饭的饭馆很快坐满学生。我俩边吃边聊，有时吃着吃着她突然变得沉默起来，我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伤害到了她，但细细回想，并没有唐突的言语。直到她问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老了？我说完全没有啊。她说：单独和你在一起时，我也不觉得年龄上和你有多大差距，但往这里一坐，在这群学生里头我就显得格格不入了，都怪你。怪我什么？她叹气道：怪你太年轻了。我说：我马上都快25岁的人了，不年轻了呀。可你这张脸长得太年轻了，说你是高中生都不会有人质疑。我只好抱歉道：今天出来没注意捯饬，可能穿着太随意了点。这样的抱歉显然无济于事，她问我：你没注意到周围总是有人往咱俩这边看？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置可否。她说：你这样一个年轻又帅气的男孩儿，却总是和一个老女人坐一块儿吃饭，令人不得不浮想联翩。我说：那我得去问问他们，看他们到底在浮想联翩什么。杨桃气笑了。我对她说：人活着短短几十年，干嘛要管别人的想法，自己活得自在不就行了，再说了，你也才多大，三十不到的年纪，不要总在我面前装老。我往她碗里夹菜，她不说话自顾自低头细嚼慢咽。我伸出纸巾想要给她擦一下嘴角，她先是一愣身体往后缩了一下，但很快似乎说服了自己，又鼓起勇气把头伸向前，任凭我为其擦拭嘴角的汤汁。我向她强调：我上学早，心理年龄是偏大的，所以也从来不觉得咱俩年龄上有什么差距。
　　为了让气氛变得活跃一点，我主动转移话题，向她聊起工作上的事情。以我的了解，她在工作上是非常严谨认真的一个人，并且有主见、很自信，知性稳重。果然，就像是回到她熟悉的主场，她听完我的讲述，半开玩笑说道：难怪我们大学今年拿的项目变少了，原来都让你们给抢走了。我吐槽说没想到做科学研究竟然跟要饭似的，不应该凭学术水平和能力来分配项目和经费么。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蛋糕就那么大，关系处好了多给你点，关系不好少给你甚至不给你，给与不给人家说了算，等你经历多了就见怪不怪了，哪里都一样的，不过你们处长倒是个厉害人物，你可以多跟他学学。我摇摇头：虽然这点我是很佩服他，但真的学不来，既没他那气场和手腕，也没他那情商和背景。杨桃说：主要是你还太小，还没经历过职场社会的毒打，以我的经验来看，你处长这样的人将来会很有发展前途的，学不来也没关系，别得罪就行。我说：我哪敢得罪呀，要把他得罪了我读博士的希望就泡汤了。杨桃听完这话明显愣了一下，她低声问我：你要准备读博士去呀？
　　我当时并没有理解到她话里的情绪和想法，自顾自地道：嗯，我硕导前段时间过来了，他说明年要推荐我去德国读博士，导师都联系好了，但是去读博必须得所里批准，所里肯定要征求我直接领导也就是现在处长的意见，他要不同意使绊子，我这事就黄了。杨桃又问：那得去几年呀？我说：顺利的话大概三年吧。她哦了一声便沉默了，筷子在碗里扒拉来扒拉去。我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如果我们要坚持这段感情的话，那她便得等我三四年时间，可她年龄比我大，等我回来她已经三十三、四了，时间对于一个女人是最珍贵的，我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只想着自己读博的事。我内心一时矛盾且慌张的很，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沟通，话反复到嘴边又咽回去，生怕一不小心说错。最后还是她打破沉默，对我说读博是大事，一定要把握住机会。那顿饭结束的潦草，我们各带着心事回家，我想这是我和杨桃认识以来吃的最糟糕的一顿饭。
　　这之后我一连许多天郁郁寡欢、寝食难安，我想我是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爱情和事业难两全。不，实际上我心底应该是选择了事业，不然不会在计划读博这件事上一点都没考虑过杨桃，我不停的审问自己对她到底是不是真心的。刘一察觉出我的心神不宁，他用半瓶啤酒套出我话后叹气道：天真你个天真，我也是服你了，其实有些话哥一直想跟你说来着，但又怕你伤心，现在反正你都这样了，我也就跟你实话实说了，你知道我是平原市土生土长的，家里有些人脉，我之前去大学找人打听过那个女人，听哥一句劝，那个女人不值得，也不适合你。我怒拍桌子：你丫说什么，怎么就不适合我了，我真的很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特别好，你知道吗，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刘一见我喝多了，也没跟我争辩，只劝道：读博才是你最好的选择，你这么聪明，应该在学术上有所建树，她要真喜欢你，也不在乎等你几年对不对。我仍是不依不饶，但很快被酒劲儿撂倒，第二天醒来已经断片，想不起和刘一说了些什么。我再问他时，他骂道：你丫在吹牛逼，说要干翻所长处长，自个儿当首席、当院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