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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莲花(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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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路径我依然很熟悉,我已经不需要像猫一样穿梭于檐角和墙头,我笔直地走,弘的剪影映在窗户上,我听见他低低的咳嗽,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这是宿命的缘故,一切和命运抗争的人都会失败,哥哥,我不能没有你,回来吧。我只是想做最后的努力,我只是想劝说哥哥和我一起回到莲花池去,回到红白莲公主的庇佑下去,大唐的盛衰,谁来主宰这国家,不是我们能够左右得了的。哥哥,你怎么能因为弘,而与天争。
我也不能否认,弘是如此值得付出的男人。
我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精美华丽的言语,这一瞬间我能明白哥哥的心情。我握他的笔,问他哥哥在哪里。
他在休息。
哥哥,隔了这么多日夜我终于重新看见你沉睡的面孔。为什么连睡熟了你仍微蹙眉尖,我用红莲梳子轻轻为他梳头,一下一下,如从前你为我梳头一样,温柔。我把梳子插在哥哥的发髻中,不忍惊扰他的梦。弘,你知道么,你不能将梳子从他的头上摘下来。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那是,那是我们家族的福祗,离开了梳子,祖先会迁怒的。你不见他的脸色那么不好,你不见他的精神越来越恍惚么。
我留下一封信给哥哥,剪一束头发扎住。
虽然我知道,哥哥肯定不会听从我的,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不然我会觉得我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做了,依然是无能为力。也许,真的只有帮助武后主国,才能让哥哥放弃这个梦想,大唐的最浪漫的梦想,最,哀伤的君王,弘。
你是注定,成不了君王的。
你看你的眉,眉心犹有细细的纹路,太伤感,太纤柔。你看你的眼,眼如秋水,太柔弱,太踌躇。你看你的唇,薄如纸裁,唇角抿住的时候像一把刀,你的俊逸,你的超然,都在说,你,是不可能成为君王的。
你的心肠不够狠毒,你的理想太过温柔。
你有一个,太强大的母亲。
我只能对哥哥说,请你回来,回到我身边。
弘又来了,夜色不浓,我的精神有些疲惫,月亮还没完全升起。他忽然说到莲花,让我很惊讶。原来说的是红白莲公主,他的……姐姐。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人把她们当成过公主,除了弘。他说她们理应获得爱情,还带来了她们的头发,花白的,让人不忍卒睹。
可是他的母亲,并不是普通的女人。
如果她也不忍心,就不可能活到今天,母仪天下。
他太天真了,居然指责红莲的凋零是因为母亲不允许红白莲公主出嫁的缘故,他说她激怒了上苍,这是神对大明宫的惩罚。
我微笑,真像个孩子。他忘记了他不再是个孩子,他已经是成人了,他是太子,那么就必须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至少对他刚才说过的话,在他的母亲发怒的时候,负责。弘未泯的天真,是他最大的敌人。
红莲,其实就在你身边,在东宫,他为了你凋零,你却推罪于别人。
弘走的时候眼里闪闪有泪光,我看见他手中的梳子,是哥哥的,他还是把它摘下来给他。他也许看了我的信,也许没有,很明显,哥哥是不会听我的劝说的。
夜晚的大明宫有一种神秘的气氛,缭绕的香烟和扑闪的灯火将这寝宫点缀得如同神殿庄严,它的主人,精明的女主人慵懒地靠在缀锦绣凤的枕上,忽然问我,莲花,你觉得弘这个孩子,怎么样?我低头,对于主子,我是没有资格评论的。
真是奇怪,你明明不会说话,为什么你心里的话,我字字句句都能听见。
那是因为皇后圣明,您有着无与伦比的智慧,这是上苍的恩赐。
她招手让我过去,轻抚了一下我的头发,我一直觉得你身上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气度,是不是因为你不会说话,因此才更接近神明一点呢。我看见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她也有些老了,不像传说中那么不知疲惫,她许是真的累了,喃喃自语,也许是说给我听,也许只是说给她自己。
弘这个孩子,太善良。少年人却多了些顾虑,有时候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在这宫里头,只能想该想的,不该想的,就什么都不要过问……他还只是个孩子,老成过了头,就不可爱了……皇后的眼睛慢慢闭下去,嘴角忽然微微下垂,她的眉挑起,脸上充满着帝王才有的生杀予夺的煞气……弘,究竟合不合适做太子,也许当时……是我错了……
是谁错了。
我依然无法读懂这个女人。
但是,我要辅佐她,挽回我的哥哥。
她忽然睁开眼睛,莲花,我记得弘说过你会跳舞,跳支舞给我看吧。
我顺从地敛起衣裾,月光从窗外洒进屋子,落了一地,我看见我的裙边袖口熠熠生辉,它们多日不曾舞动过,想必,也觉得寂寞了吧。我轻轻哼哥哥喜欢唱给我听的歌谣,伴着舞步,满月光华一般的歌谣,它们如今已流落到何处。
第二日皇后就帮红白莲公主赐婚,但是,不过配给了两个看守城门的士兵。
弘眼里的哀艳,又多了一层,我看着他负重不堪的神色,忽然觉得他马上就要离开了。那么,哥哥呢,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我常常去祠堂,那里没有了两位公主,还有许多宫女照料。只是再没有人会整夜整夜地跪在莲花池前企求,她们企求的东西很多,但是从来不曾有任何一分的诅咒,逆境中的平和善良,让人心痛。红莲依然是奄奄一息的姿态,皇后对此却一言不发,从不责怪谁,可越是如此,所有的人就越是战战兢兢。
这就是与生俱来的威严。
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弘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那天东宫的侍女忽然惶惑地找到皇后,手中托着一方帕子,精致的雪白的丝帕,中间有一脉嫣红——是弘的血。
皇后,太子咳血了。我可以猜到弘的样子,一只手按住胸口,另一只手握住锦帕,他的脸色是红,唇苍白地,从里面流出绝决的火焰来,他的内心有很多的愤怒,被压抑太久成了不能治愈的创伤。那时候,哥哥,一定在他的身边吧,他的神色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哀惋,他的心痛一定比任何人都沉重,他的,弘,病入膏肓了。
我忽然觉得很恐慌,如果哥哥为了挽救弘的生命,不能保证他不会……
把自己交给他。
仿佛一切都覆水难收了。
皇上要去东都,洛阳牡丹,都开好了。对于我来说,离开长安太久,会很辛苦,离开长安人的形态便只倚靠月光来支撑,但是弘也要去,哥哥是一定会去的,那么,我无论如何也要撑下来。
可是我似乎错了,哥哥,他已不能离开长安了。
我们的根在大明宫底的莲花池塘,只有在长安我们才能正常地生活下来,如果离开了梳子,其实只能蜷伏在莲花池底,静静休养,可是哥哥不但夜晚不寐,还把梳子交给了弘。他和弘住在一起,东宫离我们的神殿很遥远,他要花太多的精力来支持自己的形态,也许一不留神,就跌倒在地上,化为莲花,明媚如日光的,红莲花朵。
以哥哥现在的虚弱,要离开长安是不可能了。
所以他,才会来找我。
离开长安前那一日我睡不安稳,我总是不停地被梦魇惊醒,我梦见殿角的祠堂倒塌,哥哥的血流了一地。我还梦见红莲枯萎得彻底,连根带叶,花瓣一片一片垂落下来,枯黄的颜色,尸体般无声无息。每次微微睁眼,都看见刺眼的日光,照在帐子上,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床畔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那,是哥哥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哥哥怎么会来找我,何况,哥哥怎么会如此纤柔憔悴。
我又错了,他的手抚上我的面颊,虽然冰凉粗糙,但是心里的震颤是不会出错的,哥哥,他来了。他的曾经温暖的手掌,掌心已是密密布满了纹路,昭示着一场错综复杂的争斗留下的荒芜战场。哥哥,你,来了……我想要努力地绽开一个他熟识的笑容,可是为什么泪水挂满了眼角,只要轻轻一动,就流了满枕满塌。
莲花,莲花,再跳支舞吧。
我随着哥哥气若游丝的腔调起舞,我的泪水沾满了衿裳,我看见哥哥的面容瘦削,他的神色无光,他的手中,没有那把明媚的梳子。
哥哥,我们回去吧。
不,莲花,你听我说。
我悄悄为弘卜了一卦,这次去洛阳,太凶险,他的身体会吃不消……不,你不要说了,哥哥,你的身体,才是真正的吃不消,你离开家太久太久了,你离开荷欢太久太久了……莲花,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能不管,弘,他……
他是我的理想。
理想,是多么美好却又柔脆的字眼。
我伏下身去,哥哥的肩膀太瘦,已不是从前的宽阔胸膛。
所以,我一定要帮他。即使他不用那样哀求伤感的语调对我说——莲花,你帮帮我吧……帮帮我吧,帮帮,他……
我明白了,哥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弘的,因为,那是他的理想。我忽然怀念起从前的日子,每日每日的黄昏,哥哥把我从梦中唤醒,我会看见红白莲公主的虔诚面容,哥哥为我梳头,把荷欢插在我的发髻上面,然后说,莲花,舞一曲吧,他会在我飞扬的眉眼中沉沉睡去。我的衣裙漫溢着月亮的神采,顺着我的发梢滴滴答答流淌出来。
红莲,白莲,大唐的幸福与理想。
为什么就为了弘,一切一切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只是,为了弘,而已么?
我动身去洛阳了,去看那甲天下的牡丹花,我坐在皇后的凤舆背后的犄角上,蓝色的天空中仿佛有神明路过。我握着我的梳子,还有哥哥的那把,咔地一声合起来,又咔地一声拆开,我看见弘骑着马跟在后面,他的神色空洞得像我的心情。哥哥没有在他的身边,我知道他在担心他,他习惯了倚靠哥哥,可是现在哥哥他不在。
哥哥,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总是怀疑,我不满,可是当看见弘的脸,我会忽然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也许,债是前世欠下,理应要还的。
哥哥现在就在我的怀里,他的一腔精魄,凝成了一颗小小的珠子,红得惊心动魄,红得摄人心神,我把哥哥小心地收在怀里,他真的要把自己,交给弘。我知道我无法阻止,因为对于哥哥,我向来没有抵抗的能力,只要是哥哥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办法拒绝。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原来什么都没有做过,找到弘,跟随皇后,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哥哥为主宰的,我毫无建树。
我,一事无成。
而弘,才是哥哥的主宰。
荷欢,合欢……弘是这样叫哥哥的吧。
合欢。
念在嘴里,唇齿绵密相依,温柔无边。
洛阳的牡丹果然不愧天下绝色,我看见连弘的面容都重新闪烁起光泽来。皇后一路上都不曾言语过,我知道她一定在想非常重大的事情,不能打搅。我的一切心神都在哥哥身上,依他所说的话去做——到了洛阳,就把哥哥交给弘,如果他遇到危险,哥哥是会挽救他的,可是果真如此,那哥哥,也许真的就从此离开了。
不过我还有梳子,只要把哥哥的一缕魂魄收到梳子上,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也许千年,只要我耐心守候,哥哥,总有一天会醒转。
我把红色的珠子交给弘的时候,他忽然流下泪来,他说,明明知道事情不可能再挽回了,可是合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是不会动这颗珠子的,他说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我每次都几乎要与之为敌可是又最终会悬崖勒马的男人,他的泪水充满了先知的意味。有时候我以为他很无知,他只是个养尊处优天真烂漫的皇子,他的血统高贵不谙世事,可是有时候他仿佛又能洞明一切。
我不知道哥哥告诉了弘一些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哥哥他能不能如我所愿,回到我的身边,回到莲花池。
这时候宫女走近说,太子,皇上设宴合壁宫。
弘把珠子按回到我的手上,他说,其实,人是胜不过宿命的。
匆匆走出去后,他忽然又回头对我说,神明也是一样。
我追上他,他把手抚在我的肩上,眼神里似乎有太阳在燃烧,那是哥哥的神色,那颗珠子在我的掌心灼热起来,几乎把握不住。弘看着我,忽然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弘的笑容,是从未有过的明美苍凉,他说了一句我不懂的话——
除了,我的母亲。
他是说,人和神明是战胜不了宿命的,除了,他的母亲。
也许,真的是这样。
那一夜弘再也没有回来,我听说他死去的消息的时候,只是浅浅叹息。夜里哥哥的红色魂魄黯淡无光,我带着他,回长安。回到那个庞大而充满欲望的宫殿,大明宫的深深深处,红莲,白莲,主宰大唐福祗的花朵,红莲枯萎,只有根还有些许碧绿。红白莲公主已经不在了,她们也芳踪窅然,这世上唯一垂目过她们的弘去了,那她们,也是时候离开。
从洛阳回来的皇后来祭祀,她看着白莲的神色隐秘——我与她对视,我看见宿命的金剑无法穿透她神秘的笑容。
弘,如同所有的理想一样,隆重出现,黯淡消失。
有时候夜里我重新游走东宫,里面的物事如旧,那张床依然是金壁辉煌帷幕柔软,我甚至会觉得弘他根本没有离开过。我只要走近屋子,他就会从案边抬起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他的指尖绽放出一朵朵墨莲,字字清逸。
我只能夜夜面对着兽面香鼎,吞云吐雾,面对着帷幄重重,人来人往,大唐的命运依然昌盛,我精心守护着红色莲花的根脉,把哥哥的神魂小心地埋藏在池底。他的面容苍白,发丝零乱,他的手指冰凉,我每夜每夜倚在他的胸口聆听他的微弱脉搏。我给他讲所有长安发生的事情,东宫几度易主,改朝换代,大明宫的阴盛阳衰。
后来,皇后成了女皇。
再后来,大明宫里诞生了另一个孩子。
那一夜我一个人看见赤色的火焰燃烧了整个天际,宫殿满满充斥着奇异的香气,祥瑞的云团笼罩住长安的每一个角落。我站在窗外看见他清澈的眼眸,他静静地望着天空,那神采和弘出生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我立在他面前,我觉得他简直觉察到了我的存在。那是旦的孩子,回来后我拉住哥哥冰凉的手指,我贴在哥哥耳边诉说,他叫隆基。
哥哥的眼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我仿佛听见他对我说,莲花,请再为我跳一支舞。
我敛裾俯首,转身在蹁跹的衣裙和飞扬的眉眼中,似乎看见如日光般闪耀的红莲,缓缓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