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种植圣体》枕梅观溪

1、最后一次

　　乌云遮天蔽日，阴风鬼哭狼嚎，空气中氤氲着泥腥味和青草断裂后的味道，粘稠得像胶水，糊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往日光鲜亮丽的花鸟市场此刻像是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许多商铺拉起花花绿绿的雨篷，马不停蹄地将门外的盆栽和鸟笼移进店内。

　　花鸟市场的某个角落，一个女生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家花鸟店门口，目光锋利得像一把匕首，直直地刺向店里的老板。

　　老板脸上挂着微笑，毫不怯场，轻而易举地迎上她的目光，也没有开口。

　　两人来回打斗的眼神在空中似乎都能凝实成电火花，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你又想玩什么把戏？”那名女生的视线仿佛成一对喷火枪，要在老板的身上烧出两个洞，而她的声音却清冷得如山涧清泉。

　　“哎呀，这可是珍品，精.华中的精.华。这个世界上最最最不能错过的呀。”老板眸光一闪，狡黠一笑，循循善诱地说，“难道，你真的不想见识一下吗？”

　　那名女生冷笑一声，抬起下巴，语气里充满了忍无可忍：“你觉得呢？有的时候，人得从自己的身上找找问题，反思一下是什么原因。”

　　“前几次……那都是个意外。”老板一噎，眸光忽明忽暗，随即眼神一横，话锋一转：“相信我，这次，绝对不会令你失望。”

　　那名女生双手环抱置于胸前，明明站的位置比老板矮一个台阶，却给老板一种被俯视的感觉。

　　她居高临下般直视老板，说出去的话却并没有那么友善：“无论如何，你都别想再从我口袋里骗出哪怕一分钱。”

　　老板的笑容逐渐凝固。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无声地对视。

　　天色渐渐暗沉，旁边的店铺点亮了灯，乌风呼啸而过，掀起了两人的衣摆。那名女生扎起来的头发，也随风飞扬。

　　气氛紧张得如同架在弦上的箭，一触即发。

　　老板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但是眼尾的褶皱无法被抚平。他深吸一口气，面带沧桑道：“果然我们之间的情感，终究是错付了。”

　　“以前的事情，就当我是猪油蒙心了吧。”那名女生将被风吹落至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然而脸上毫无波澜，开口，“此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老板气急败坏地跳脚，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打断了她的“断交宣言”。

　　“信任？”那名女生慢慢地念出这两个字，冷笑一声，就像是钓鱼的钩子，令人不自知想继续听她之后的言词，“我好歹也算是个老顾客了吧。虽然养的技术不咋地，但是至少也是真情实感，在你这里花了很多真金白银。”

　　“然而……”那名女生的视线落到老板身上，意有所指，“某些人啊，却借这个机会，狠狠地宰了我一顿。”

　　“这是有原因的。”老板摸了摸鼻子，看起来有些心虚，还是嘴硬，“有些花花草草就是花期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那名女生一顿，接着说：“那你给我的铜钱草，说是新品种，收了我比平均价位还要高十倍的价格，然而却跟其他的铜钱草相比，更不耐涝……”

　　“难道不算是新品种吗？”这老板清了清嗓子，有条有理地说：“再说了，那段时间正好是阴雨天，空气湿度大。你又每天都浇水，铜钱草自然就……更何况，你想想，我虽然多收了你一点钱，但难道没有给你赠品吗？”

　　那名女生沉默了。

　　“唉，我们都认识了那么久了，你还不了解我的情况吗？”老板看见她有些动容，趁热打铁，泪雨俱下地开始打感情牌，“我每天都入不敷出，只靠着这家花店勉勉强强地过日子……”

　　“但凡你换一个说辞，我可能还会有少许动容。每次都是这个例子。”女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吐槽出自己的心声。

　　她看了下天空，提出告辞，“我走了，要先回去收衣服了。”

　　“诶，等等！”老板连忙叫住女生。

　　那位女生脚步一滞，她的眼睛眯起来了，“王老板，你今天有些反常呀。该不会，又是想狠狠地坑我一把吧……”

　　王老板闻言，脸马上绷紧，急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哦，真的吗？”那位女生看见王老板的反应如此激烈，想必十有八九里面有鬼，好奇心便被勾起了七七八八。

　　但是王老板在她心里早就烙下了“奸商”的印象，于是她多多少少有些犹豫不决。

　　王老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怎么可能会骗你呢……毕竟我们都合作了那么久。我也多多少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植物——这次，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那名女生抬眸看向店内，想从王老板与门之间的缝隙，窥得其中的“宝藏”。

　　然而王老板像是有所察觉，挺直身板，如同坚固的围墙，阻挡她的视线。

　　看到王老板这幅模样，她的好奇心全被掉出来了。

　　王老板神秘兮兮地说：“这样，你发誓，我们的之前都旧账，既往不咎。如何？”

　　于是她抬眸，四根手指并拢，说：“好吧，我，明禾，就在这里发誓，以后既往不咎。否则电闪雷鸣，天打雷劈。如何？”

　　话音刚落，阴沉已久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明禾的脸被闪光照亮，像块反光板。刹那间这座城市恍若从未被乌云遮蔽，置身于白昼。

　　闪电转瞬即逝，随即是“轰隆……”一声震破耳膜的雷鸣。

　　王老板被这雷声震慑住了，听这明禾的誓言如此歹毒，空气愈发地厚重，又瞧见这乌黑的天色隐约有下场暴雨的趋势，心还是软了，向旁边撤了几步，“……算了算了，你进来避避雨吧。”

　　明禾大步流星走进店内。

　　花店不大，但足够被橙色的光暖洋洋地笼罩着。两旁是摆在架子上的盆栽，各色的玫瑰百合康乃馨小雏菊等懒懒散散地躺在大。

　　但格外显眼的，是放在收银台上的一盆月季。

　　所谓花盆只不过是一个黑胶塑料花盆，虽然留了几块大洞，但是泥土并没有露出来，偶尔一两条月牙白的根部伸出洞外。黑胶塑料花盆紧紧地包裹住月季根部。

　　它显然被照顾得很好，齿状叶子绿绿葱葱，几朵白绿色的花苞从墨绿色的海洋中钻出来，微微垂头。明禾走近后才发现，花外层是白绿色，但越往内层逐渐蜕变成烟灰蓝，像一个不染世俗尘埃的冷清仙子。

　　明禾不由得呼吸一滞，心里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花是加百列大天使，是不是花如其名，美得很？”王老板得意洋洋地在旁边补充，“你凑近闻闻。还会有柠檬的香味。”

　　明禾挑了下眉毛，接着弯下腰，两指夹住花茎，轻轻托起一枝垂头绽放的花，凑近身子。

　　一股淡淡的柠檬香扑面而来，像是具有某种魔力，让人不自知地沉溺于愉悦的海洋。

　　“这花挺好看的。”明禾直起身来，“王老板，这花……”

　　“你刚刚可是说过，你可不会再从口袋里给我钱的。”王老板笑呵呵地说，“刚刚还很不情愿呢。”

　　他最喜欢看明禾被打脸了。

　　明禾沉默了，随即抹去眼角不存在的泪花，缓缓开口：“你怎么知道我确实家破人亡了。”

　　“什么？你！”王老板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半天也吐不清字。

　　“是啊。我高考出成绩的那天，也是我爸爸妈妈出车祸离世的那天。”明禾虽然神情没有变化，但是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惆怅，悲伤似乎如潮水般淹没了她：“我喜欢养植物，也是因为我的父母喜欢养植物。”

　　沉默如同门外的乌云般笼罩了王老板。王老板不再说话，像是陪着明禾一起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一回到家，便见夕阳的余晖降临在阳台上，阳台上的花草在金黄色的光中格外柔和，而妈妈在阳台上俯身浇花。

　　听到我回来的动静，她回过头，笑着举起手中的水壶。挂在壶嘴上的水珠不小心掉落下，打湿了她白裙的衣襟，我扔下书包，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身上温暖的味道包裹住了我，很美好，很温馨。她揉了揉我的头，浅浅一笑，就像阳台上的花一样鲜活动人。

　　我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她说：‘其实，植物也是会说话的。’我当时只是懵懂地点点头，跟妈妈撒娇说想吃红烧鸡翅。可是现在想来……”

　　明禾的话已尽但意未穷，老板动了动嘴唇，神色悲怆，拍了拍明禾的肩膀，表示安慰。

　　尽管明禾此刻仍然是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但王老板却能看出她内心里波涛汹涌的悲伤。

　　明禾摆了摆手，勉强牵动嘴唇上扬，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但在老板眼里，这却是在强颜欢笑。

　　“我还记得，我的父亲，当时回家的时候，也抱了一盆月季。那盆月季好像也是叫做加百列大天使……别误会，我只是看到这盆月季时，心弦像是被狠狠地拨动一番。但我想，其实拨动我心弦的，应该不止是眼前的这盆加百列大天使，更是来自回忆深处，跨过时光的那盆月季……”

　　明禾见到王老板半天没有吱声，便将视线投向王老板。

　　王老板已经泣不成声，两行眼泪像两条宽面流下来。

　　他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抽过两张纸巾，清了下鼻涕，欲言又止，最后只憋出了几句话：“这个故事也太感人了……如此一来，一直坑你钱的我，倒有些羞愧了。”

　　明禾叹了口气，嘴角努力上扬，微笑更加僵硬，看起来更像强颜欢笑，“没关系，王老板，我也懂得你的不容易。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把花种出来，以此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但是实际上总是差点火候。而今天见到这盆月季，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父母……”

　　王老板使劲地洗了下鼻涕，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花：“这样吧，我给你打一个，这盆花我原价卖给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