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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云销雨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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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熙六年,秋。
迟来的雨淅淅沥沥落下,浇湿了乾坤殿外的琉璃瓦。
汝娘收拢手中的伞放下,雨水顺着伞尖下滴,泅湿了乾坤殿一角的砖。
她匆匆走进,用急促的声音说:
“娘娘,戚家军要攻入城了!”
坐在铜镜前的萧云栖似是没听到一般,拿起唇纸正对镜梳妆。
萧云栖素手执起凤钗簪入发中。
她穿的隆重,着的是她被册封为皇后那日穿的凤服。
明黄的凤服上绣着振翅高飞的两只交颈凤。
盘旋而上,直入青云。
“叶昴时已经投了勇毅侯,现下皇城卫大开宫门。不消片刻,戚家军就要入皇都了!”
汝娘双眼通红,唇瓣翕动。
她呆愣地看着毫无动作的萧云栖,耳畔似已听到铁甲与刀兵相触的碰撞声。
华丽的宫殿一片狼藉,孤零零地躺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她,一具是……娘娘。
汝娘原是浣衣局的宫女,在这皇城之中,干着最卑贱的活。
底层宫女没势力背景,一茬又一茬的填了这座光鲜亮丽,却满是疮痍与鲜血的皇城。
汝娘原不过是这些宫女中的其中一个。
无故卷入后宫争斗,离死近了又近,只剩最后半步。
时至今日。
她也能听到她在被拖拽去往狱罗司路上的绝望哀嚎。
还有娘娘轻飘飘一句毫无重量但却轻而易举将她从死亡困境中解救的话。
“放下她。”
汝娘恍然回神,目中只剩空荡宫殿中的萧云栖。
戚家军打着“清君侧,除妖后”的名号一路直入皇城。
被萧云栖一路提携官至皇城卫指挥使的叶昴时早就暗中投了勇毅侯府。
攻入皇城,于戚家军而言不过探囊取物。
四年前,庆熙帝周琅恐怕不会想到他流放勇毅侯府众人不斩草除根的怜悯,成了他今日命丧的引线。
乾坤殿内一片冷寂,殿外却喧闹吵杂。
宫女太监忙着逃命。
全天下最规矩森严的皇城,在死亡面前,也不过是挡车的螳臂。
不堪一击。
“娘娘,我们逃吧。”
汝娘匍在萧云栖脚边,她仰头看她,泪水涟涟。
“皇上早已带着护卫跑了,您留在皇城里只有一条路。”
死。
汝娘和萧云栖都知道,这是她们避无可避的最后一条路。
她不住的哀求,泪水浸湿了萧云栖凤袍的衣角。
在明黄的凤袍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暗色圆点。
萧云栖透过虚开的侧窗,看到垂丝海棠树上一朵开的正盛的花。
风卷过,被秋雨打落,跌入尘泥。
半晌后,萧云栖伏案,忍不住大笑。
笑到最后,她没了气力,脸上挂着的讥讽还未消散。
一声冷笑,在乾坤殿内飘扬。
执掌凤印和中宫笺表的几年生涯,让昔日骄纵的萧云栖终是养出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
眉目不过一挑,不怒自威。
“真是没骨气的一条丧家犬,怪不得当年姑姑看不上他,一心要将我嫁予长陵王,扶持长陵王成为皇太弟。”
听到萧云栖这话,汝娘如坠冰窖。
一身力气悉数卸去,手脚发软地瘫软在地。
她知道,她的娘娘不会逃了。
“娘娘。”
汝娘痴痴望着她:
“当年是您救了我,不然我已魂丧狱罗司,和这皇城中的众多冤魂一样无根可依。”
萧云栖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伸手,汝娘身上穿的她赐予的上好绫罗如水一般从掌心划过。
“娘娘,汝娘先走一步,替您扫清前路!”
一声剧烈的撞击声响,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朱红的柱子混杂着黏腻的鲜血。
蜿蜒向下。
汝娘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额前鲜血涌出,很快的在冰冷的地面慢慢浸开。
萧云栖呆愣地坐着,摊开的掌心拢起,再张开。
张开,再拢起。
她前半生跋扈嚣张,后半生汲汲营营。
这一双手弹过琴,执过棋,染过血,也握过权势。
到头来,空空如也,什么都抓不住。
萧云栖蹲下,握住汝娘热气还未散去的手。
曾经明亮的双眼,染上了皇宫内的诡谲云翳。
天真和浪漫,早已消亡在被周琅设计和他苟且,她以“淑妃”的名号进宫的那日。
信誓旦旦要让她成为长陵王周鄞正妃的太后姑母转头就丢弃了她这颗棋子,培养起了庶妹。
好继续达成扶持周鄞成为皇太弟的计谋。
皇城内的日子是孤寂的,就连吹来的春风都夹杂着刺骨的寒。
失去价值的她孑然一身的入了皇宫。
在漫漫烛火摇曳的长夜中,陪伴她的唯有汝娘的读书声。
现在,她也走了。
众叛亲离、孤苦愁寂。
萧云栖立在廊下,看到了归来的拙燕。
秋雨停了。
萧云栖伸手,接住了自廊下滴落的雨。
掌心一片冰冷。
她呢喃一句:“什么都没剩下。”
抬头望。
阳光从阴郁的云缝露出,照入萧云栖如寒潭一般幽深的眼眸中。
天晴了。
朝圣殿的殿门开了一指。
缓慢而开,一双带着威仪的凤眼显出。
萧云栖踏入,龙椅侧后方的位子前的垂帘还在。
她穿着刚换上不久的龙袍,一步步走上了这天底下的最高处。
她坐上龙椅。
手指抚摸着金子做成的龙椅,笑道:
“好像和隔着垂帘看,也没什么不同。”
跟随着言绥而来的人惊在了朝圣殿外。
他们要除的妖后,此刻穿着龙袍,坐上了皇帝所坐的位置上。
“妖后!你结党干政,残害忠良,舞弊卖官。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听着对她的指控,萧云栖不以为意。
这几年,这种“陈词滥调”她不知听了多少遍。
真不愧是迂腐的书生,骂人都不骂娘。
掉书袋引经据典的让人听不懂。
萧云栖懒得理,只看向门外长身玉立的男子。
“周琅点你为状元,让你从小小翰林,官拜一品,成为大熙朝史上最年轻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周琅予你连我这个枕边人都没有的信任,送予你了这一条直上青云的康庄路。让你手握权柄,从一名寒门学子,到了如今这个谋逆的乱、臣、贼、子!”
萧云栖怒火四溢。
她并不是在为周琅这条丧家犬喊屈,更多的是发泄自己的不如意。
和她在朝堂上争锋相对的言绥赢了。
而她败得彻彻底底,不得不憋屈接受她必死的命运。
“是我有负于陛下的信任。”
他说的坦然。
蓦地,萧云栖燃起的一腔怒火被浇熄。
她心里空荡荡,只觉得可笑。
萧云栖看着他。
言绥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目低敛静静听着她讥讽的话。
如一尊佛陀,无悲无喜,也无法被挑起怒火。
他就这样立在那里。
如他往日在朝堂一般,背脊挺直,用最端方的语调,说着针对她的最锐利的话语。
好没意思。
萧云栖翻涌的心绪,就这样被抚平了。
“周琅那条丧家犬早在听到戚家军攻入城后就仓皇逃了。”
萧云栖端起了给自己准备的毒酒,怅然一笑:
“言绥,说起来我应该谢谢你。弃我的萧家被你尽数屠杀,算计我的皇帝和太后也免不了一死。我好像,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
她这颗棋子,终究是没能挣脱出棋盘。
萧云栖仰头,毒酒入喉。
不苦,反而微微带着些甜。
血液自腹中翻涌,从口中接连不断地吐出。
她现在,一定很狼狈。
她又输了言绥一次,死在他面前,还死的毫无体面。
恍惚中,她看见汝娘朝她伸手。
迎着天光,萧云栖看不真切。
南归的拙燕煽动翅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飞出了这四四方方困住她的小小皇城。
飞到了烟雨蒙蒙的江南,飞到了皑皑白雪的边关。
好自由啊。
她也想做一只这样自由的燕。
南来北往,不问归期。
萧云栖闭眼,死于秋雨停歇,燕归巢的秋日。
*
“娇娇?娇娇?”
萧云栖好久没听到有人这样唤她了。
自入了宫城起,她便不再是萧家的娇娇女。
“娇娇?娇娇!”
萧云栖猛的惊醒,心头压着一股郁气。
在她惊醒的瞬间被抒发而出。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剧烈起伏,
鲜血喷出,将嘴巴全然糊住的难受感还在。
早知就不给自己配这么猛烈的毒药了。
“娇娇!”
萧云栖下意识地拂开握住她手臂的手。
压低的威严声音脱口而出:“大胆!”
她恨极了“娇娇”这个承载了萧家希冀的小名。
恨极了那个懵懂无知,自以为是的萧家娇娇女。
“娇娇,你怎么了?”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萧母的脸,让萧云栖呆愣住。
竟是死后也不得安息吗?还要和早就陌路的人相见。
萧云栖呆愣的随萧母下了马车。
太后派来的侍应早已等候多时。
“萧夫人,萧姑娘,你们终于到了。”
朱红的宫墙,弯腰谄媚的侍应。
还有……
“黄公公,时辰不早了。”
着玄袍的男子十分年轻,衣摆上用银线绣着青竹。
剑眉、薄唇,桃花眼带笑,一派风流。
黄公公听到男子说话,急忙道:
“是小人的错,让长陵王久等了。”
长陵王。
脑中绷紧的弦突然断裂。
“长陵王”三字如惊雷一般在她脑内炸开。
她直直看着周鄞,眼底是止不住的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