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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仇人 ...

  •   “父亲,还请您责罚弟弟。”

      屋里的人都被支了出去,只剩下一个锦衣玉袍的少年人坐在下首,沉着冷静地跟长辈复述事情经过。

      叶听寒整理衣袍,正准备出去和同僚会面,联络感情,并不看儿子,随口答道:“他年纪小,不知事,你看着罚吧。”

      叶长福被扭送回叶府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叶长空心知肚明,他那个端庄的母亲一向走的是捧杀的路子,巴不得养废这个庶子,也跟着不理家事的父亲用一样的说辞:“他年纪小,不懂事,打坏了可怎么好。”

      见叶听寒作势要走,他起身,脸上带了点寒意,声音还是温和的:“父亲,请等等。”

      一再被人阻拦,叶听寒已有些不悦,他横眉竖眼对儿子斥责道:“还有什么事不能等为父回来再说?你可知道今天的宴会有多重要,要是耽搁了——”

      “是忠勇侯府的人吧。”

      叶长空的声音清凌凌的透着寒意,他看见叶听寒身形一僵,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叶听寒一甩袖子:“既然知道,还不快给为父让开。”

      “父亲,正是因为事关忠勇侯府,儿子才希望您严惩四弟。”

      叶听寒叫他说得糊涂了,小儿子的事怎么牵扯到忠勇侯府来了?

      叶长空复又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上个月,四弟就因为一个戏子和忠勇侯府的二公子起了冲突——父亲难道不知道么?”

      叶听寒哪里知道这些,他一向不管家事,这些都是女人才料理的事情,他全权让付淑处理。
      自己不过是要纳妾买妓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关心一下放哪个院子里而已。

      叶听寒慢慢地坐下来,脸上的神情跟着严肃起来:“此事当真?”

      “当然。”

      叶长空哂笑一声:“难道我还会骗父亲吗?”

      “母亲多慈,慈母多败儿,长空虽然是兄长,长兄如父,理应教导约束四弟,但贸然出手,恐怕四弟也是口服心不服,在这个家里——所有人最敬重您。”

      他刻意把最后一句话说得缓慢,他了解他的父亲,他惯是个说一不二,虚荣的人。
      果然,看见他眉头微微上扬,叶长空继续把话说下去:“若是您来处罚,一定最有效果,儿子在祖母跟前,也有些说头。”

      这句奉承哄得叶听寒从头到脚都十分舒适,他便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为了避免他回头就忘,叶长空决定再下剂猛药,揭一揭底牌,他见四下无人,便起身向前,对叶听寒轻声附耳道:

      “您惩罚了四弟,也算是对忠勇侯府——礼王殿下表了个态,为着上次戏子的事情道歉,这岂不好吗?”

      *

      每年,庄子上都会派人来京城送货物和账本,也就是所谓的岁贡。

      今年不太一样,送来的不止是货物,还有信——叶听泉打算送自己的三女儿来参加明年的选秀。

      宋惜文刚从厨房领了饭酒回来,却在经过角门的时候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唉!谈什么好不好的,这年头谁容易,都是做奴婢的,我轻松得到哪里去。”

      “能替主子来送信,这可是肥差,赏赐少不了的。”

      那人喝得有些高了,红着脖子说:“本来不是我来的,但没办法,要跟侍郎大人通个气,我家主子怎么放心别人来呢。”

      他扒着门缝瞧,眼里漫上丝丝缕缕的恨。

      喝醉酒的那个,他见过,是柳相缘的小厮,张丙。

      柳相缘,柳相缘……

      他的手指掐进肉里,泅出血丝。

      泅出的血丝是娘熬坏的眼睛,疼痛的感觉是骨肉至亲的生离死别。

      眼里的猩红是屋外冲天的火光,窗户纸上浮动的黑影是一个个移动的鬼魅。

      背叛,原谅。
      爹爹两个都接受了,而他选择绝不原谅。

      他扯了扯发带,把头发松下来遮住眼角的胎记,敛下情绪,嘴角一扯,扯出个谄媚的笑容来,他抬起头,眼角堆笑上前。

      “二位爷,这是送来的酒饭,请用,请用。”

      张丙喝高了,但脑子不全是浆糊,怀疑地看着他说:“这酒饭不是送过一次了吗?你打哪来的?”

      宋惜文已经打开了食盒,语气极尽讨好:“小的是临风院的。”
      他斟满酒献上去:“听闻庄子里的活计好,不知……爷,这是小的孝敬您的。”

      另一个叶府小厮哈哈大笑,指着对方说:“你瞧瞧,你瞧瞧,这么快就有人上门来巴结你了,还不是个肥差?你过的多滋润呐!世子爷贴身的活计还比不上你那庄子里头。”

      张丙被追捧得身心愉悦,飘飘欲仙,没糊的半边脑子也迷糊了,他摸着青青的下巴,就着宋惜文的酒杯喝了下去,还要他再倒一杯。

      “那自然,庄子上三等丫鬟的月钱可是和府上二等丫鬟一样的,谁不知道叶老爷是金陵三大富之一,知府见了都要让三分的。”

      “那爷,您瞧着,我能去庄子里做什么活呢?”

      宋惜文察言观色,放下酒杯,走到他背后,给他捏起肩膀来。

      张丙被捏得舒舒服服得,打了个饱嗝,懒懒地说:“这我可说不上,我又不是庄子原来的人,我家主人是金陵柳知府。”

      宋惜文假装疑惑的样子:“咦?既如此,这岁贡怎么是派爷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家主子和叶老爷关系匪浅,是常做木材生意的,去年金陵发了大水,就是有这层关系在,那堤坝才能修得又快又好,我家主子升了官,叶老爷也发了财,一举两得。”

      “这次我家主子听闻岁贡的事情,就托叶老爷让我一起上来,大约是要府上做个顺水人情才好继续往上升——嘿,这府里不是坐着一个王爷,一个户部侍郎嘛,没准明年能调到京城来呢。”

      “这人情世故,人情世故啊……”

      原来叶听浩和叶听寒都参加了他家的事吗?

      呵,宋家何德何能……

      张丙和小厮都醉倒了,宋惜文看着这俩人,微微笑着,笑得太久了,牙齿都沾在嘴唇上。
      他用手指一点点地往下掰开,嘴里一阵铁锈味,冲得他喉咙有些酸。

      他慢慢地往回走,叶家满门三十五口人,原来只值一个五品官和一堆废纸。

      他向上看着,原来蓝湛湛的天已经布满乌云了,乌云遮天蔽日,他却想到“只手遮天”四个字。

      “你在这里啊,宋惜文。”

      熟悉的娇俏声响起,他却不想抬头,一想到她,想到叶家,他就恶心。

      脑子闪过各种纷杂的片段,娘的哭声,叶明珠的哭声,爹的教诲,她的滔滔不绝……冲天的火光中吊着一袭白衫白裙,底下一片残籍。

      他还是缓慢地抬起头来,笑容没有温度,安静地看着她。

      “宋惜文?”

      被他这么瞧着怪怪的,有些毛骨悚然,好像对面是具死尸似的。

      叶明珠纠结了一下,绽开笑容,从怀里掏出个祈福香囊来,香囊是红色,红得热烈,挂着黄色的穗子。
      这种红与黄落在他眼中,构成了焚毁一切的大火,火舌舔砥着屋顶,在他眸中不断起舞跃动。

      太刺眼了,连她的笑容也一样,太刺眼了。

      他近乎阴暗地想着,如果爹娘还在,他也会如她一般,笑得真诚热烈。

      他也会有人护着,有人疼爱,不会人生没有来处,亦无归途。

      “你瞧,好看吗?我特地求来的。”叶明珠高高举起香囊,得意地晃了晃。

      她献宝似的把香囊递给他,宋惜文却退了一步,冷淡地拒绝:“多谢姑娘好意,但惜文只是个奴婢,不敢收姑娘的东西。”

      叶明珠的笑僵在脸上,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拒绝,她有点奇怪地问道:“这是我第一次给你东西吗?”

      “以往是惜文不懂事,姑娘千金贵体,不好和惜文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之前的东西,如有必要,惜文会亲手奉还。”

      “啊?”

      叶明珠错愕不已,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态度会有这么大转变,她只是出去礼佛了几天而已,府中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那些小厮又欺负你了?”她说着,就要去掀他的衣袖,却被他反手推开,桃花连忙扶住差点跌倒的她。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推我们家姑娘!”

      宋惜文看着叶明珠微红的眼睛,低下头,冷静地跪下来:“是惜文不好,姑娘千万别有什么闪失,不然,便是一百个惜文也抵不过姑娘一根手指头的。”

      叶明珠怔怔的,忘不了他眼底难以压抑的厌恶,那种厌恶,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一样,像把刀子在剜她的心头肉。

      原来心痛,也可以是生理性的疼痛。

      “宋惜文……”她的声音有些艰涩,“你怎么了?”

      天变得很快,已经有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头上,桃花呀了一声,连忙撑起伞来。

      她伸手想要拉宋惜文进来躲雨,却被他避开,他站起来,雨幕模糊了他的面容,雨水在伞尖上打了个圈,落成一道雨帘,隔开他们。

      帘子外面,宋惜文的声音被雨水淹没,天上电闪雷鸣:“……没有旁的事的话,惜文就先走了。”

      帘子里面,叶明珠别过头,负气似的撂话:“那你走啊!”

      他就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没看到她迈出隔开他们的雨帘,伸手想拉他回来。

      真没出息。
      真没出息。

      叶明珠吸了吸鼻子,居然会因为被宋惜文拒绝到想哭。

      怎么会这样。

      “姑娘,雨太大了,我们回去吧。”桃花跟上来,她撑伞撑得有些吃力,雨点打在鼓上一样嘈杂。

      “回去吧。”她忍了哭意,看了看手上那个绣着福字的香囊,叹着气放回怀里。

      叶明珠不知道宋惜文是怎么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忽然就失去了宋惜文的好感和信任,好像炎夏一夜入了冬。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宋惜文不应该这么对她。

      他不仅推她,冷言冷语地刺痛她,还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么做,君臣,夫妻,父母子女,亲戚朋友,哪个关系不崩溃?

      所以她悲伤后又愤怒起来,愤怒得一发不可收拾,把香囊扔在角落里,好像把宋惜文扔得远远的。

      叶明珠绝不先找他,她从小到大娇惯出来的体面和自尊绝不允许她这么做。

      非得让宋惜文来道歉不可。

      只可惜,自那次之后,他们每次偶然相遇,都是:一个端着绝不低头,一个无心不想相逢。

      居然冷战到了开春。

      有一次,她来临风院找叶长生,看见他在树下洒扫,两个人当做没看见似的各做各的,她一进门,又是抱书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

      “抱书姐姐,这是要去做什么?”

      “没什么,金陵来的人吃坏肚子,上吐下泻的,请了大夫来说是食物相克中毒了,他的伙食平白无故多了一样菜,听他说是咱们院里有个小厮孝敬的,正在查呢。”

      她点点头,跨过门槛进去。

      宋惜文看着她进去,又看着抱书一行人无功而返,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容,他轻轻笑了一声,将叶子飞快扫走了,露出青石铺就的地板。

      干干净净。

      真好,这样才干净。

      三日后,张丙不治身亡,西府代为安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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