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有夏》露七鸦

14、入戏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心口不一，笑着吟了一句诗，“那个少年很勇敢，只是差了一点运气。如果他和玛丽女王生在一个时候，岁数差不多的话，应该会真正赢得她的芳心吧。”

　　“嗯。我————”

　　一直低头倾听的少年抬眸似乎想说些什么，谈话却至此中断，他们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一齐望向对面。

　　身着华服的女人盈盈而立，笑容可亲，“默恒，你烟烟姐来了怎么不和我说？躲在角落讲什么悄悄话呢？”

　　“妈。烟烟、姐，是客人。”

　　沈默恒想上前，路知烟眼明手快，迅速迈步走到他身前，落落大方地答道：“小姨，你好。默恒一早就邀请我了，只是我一直在忙学业没空看手机短信，临时看到消息才来的，所以很匆忙，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您不要介意。”

　　“这样啊，我就说呢，烟烟一直是很懂礼数的孩子。”

　　不知何时从前院走到后花园的路明雪晃了晃手中的高脚杯，这才对路知烟招呼道：“烟烟，今天是默恒生日，好日子，你多玩会再走，不用觉得不自在，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她似乎心情很好，打量了一下路知烟外套下的绿裙，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裙子很漂亮。你妈当年结婚时候穿的裙子，居然给你穿也很合适。”

　　“对啊。”

　　路知烟一愣，立刻微笑着解释：“是我一下找不到适合的裙子，所以就在妈妈的衣柜里看了一下，找到了一条好看的。小姨你不喜欢的话，下次我就不会再穿了。”

　　“不是，小姨怎么会不喜欢呢。只是看到这条裙子，想起从前的事情，触景生情了。上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穿的那条黑裙子，不会也是你妈妈的旧衣服吧？哎，可怜的孩子。都说了叫你多买几件新衣服穿的。一会先别走啊，小姨再给你包个红包。”

　　女人亲切地搭上她的肩膀，温柔地拍了拍，安慰似的，“好了，小姨最近事情多，很忙，有什么招待不周到的，别见怪。我还有客人要招呼，先走了。默恒，你多照顾一下你烟烟姐，她第一次来我们这，别让她不自在了。”

　　沈默恒点头。

　　路知烟神色如常，目送路明雪走后，就往回走，“阿恒，我有些累了，去秋千上坐会。你要是饿了，就先去前院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行动表明他不饿————

　　他和她一起走回了花园中央的秋千架下。

　　沈默恒站着，不说话，靠在一旁的秋千架上，目光沉静。像是在静静陪着她。

　　“阿恒，你说，我身上的这条裙子好看吗？”

　　她脱了身上的衬衫，露出完整的绿裙，语气迷惘。

　　“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寒酸。”她垂下面孔，望着地面。

　　“好看。”

　　“不会很奇怪吗？”

　　少年的喉结滚动一下，有些艰难地组织着措辞，“不会。绿色，很喜欢。”

　　“可是为什么，刚才被小姨夸奖好看，我反而有些伤心呢？”

　　她的手指埋在绿色的衣裙之间，在整齐光洁的布料上按起无声的褶皱，“看到小姨现在的样子，我总是会忍不住想到我的妈妈……阿恒，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至少，你的妈妈现在还在，而且还越来越好，对比起来，我好像什么都不好……”

　　她坐在秋千上喋喋不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甚至越说越委屈，悲从中来，泪水如碎珠子般不自觉纷纷落下。

　　她望着滴落到裙子一角的眼泪痕迹，心下莫名惊诧。

　　绿色的裙子确实不奇怪，真正奇怪的是，情绪突然无法控制。

　　路知烟自觉并不算很幸运的人，自从父母去世之后，她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独自居住，没有长辈照料，一个孩子从小到大磕磕绊绊地长大，被很多人明里暗里地嘲笑、讥讽、看不起。

　　这些人里，有亲戚、老师、同学、邻居，甚至是陌生人，他们会在她的背后窃窃私语————

　　可怜的孩子，我听说她妈妈是个疯子，亲手杀了自己老公。

　　她爸妈都死了？我记得她家条件还可以啊，这么多钱都给这小孩了？

　　听说他们一家子都是神经病，爸爸出轨家暴，妈妈蓄谋杀人，这玩意不会遗传吧。

　　你这孩子怎么整天都不笑的，小姑娘家家的一点都没有小姑娘的样子。

　　你看看，书读得好有什么用啊。她爸妈都学习都挺好的吧，工作也不错，小孩也聪明，结果呢，一个出轨睡小姨子，一个杀人杀的自觉亲老公，就留个女儿在世上受苦受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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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闲言碎语路知烟早已习惯，这次被路明雪暗暗鄙夷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何况路明雪本就是这样有些刻薄的性格。

　　可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心情格外委屈。

　　为什么会哭呢？

　　是因为提到了死去的妈妈？是因为提到了自己父母快乐的往事，被触及到了伤疤？还是只是因为被讨厌的路明雪当面讥讽？

　　细碎的啜泣声中，少年无声地慢慢地伸出了手。

　　手的主人好像在犹豫之间，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替她擦眼泪，因此宽大的手掌只是松松地覆盖在她的眼前，几乎要遮住半张脸颊。

　　隔着指缝间的阴影，她听到他在说话：“裙子，好看。你，很好。”

　　“姐姐。不要伤心。”

　　“想哭的话……”

　　少年的呼吸有细微的滞重，“我陪你。”

　　不，不用他陪，这就入戏太深了。

　　她才不想可怜巴巴地和沈默恒在一起演一出哭诉可怜身世的无聊戏码。

　　路知烟深觉自己刚才忘了控制情绪，缓缓伸出指尖拭去脸上的泪痕。

　　她的手指刚一碰到沈默恒的手腕，少年就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地收回手去，不和她的手指相触。

　　“没事了，阿恒。我不哭了。”

　　路知烟又仰起脸，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情绪好转，对他说：“阿恒肯叫我姐姐，我很开心。我没记错的话，你不喜欢这么叫我，是不是？但是为了让我心情好起来，你还是这么愿意说。”

　　“不要强撑。”

　　他的脸侧过一点距离，不知道是想要试图跳过这个问题，还是试图忽略她朝向他的脸，“我知道，你不开心。”。

　　“是不开心。但是看见阿恒想要我开心的样子，就不哭了。”

　　少年隐秘的目光无声地掠过她尚含泪的睫毛和渐渐闪烁起笑意的眼睛。

　　终于笑了。

　　他知道，她这样朝他笑的时候一定又在想些有关于他的事。

　　向他请求什么。向他获取什么。

　　他的关注，他的陪伴，他的礼物，他的……

　　“所以————”

　　他心头的某个角落悄悄一紧，像是被双无形的手揪住，等待着她的最终审判。

　　这一次，她想要他的什么？

　　不出所料地，绿裙的少女用手指勾起他的袖子，仍带着哭腔的声音闷闷的，眼神却亮晶晶的，仿佛在满怀期待地祈求，又像是在可怜巴巴地诉苦，“阿恒，我饿了。”

　　原来是饿了。

　　他紧绷的心终于轻松下来，可又不知在哪个地方轻轻地裂开了一个口子。

　　她的声音沿着那道间隙钻了进去，深深扎根。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法拒绝她。

　　无药可救。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