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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挂的嘛玩意儿啊?”

      燕城最大的旅馆燕喜来门口,一精瘦堂倌脚踩四方凳,吭哧吭哧往墙缝上钉楔子,动静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外围一挤不进去的好奇直问,他铆足劲踮脚也只瞧见副黑圆墨镜。

      旁边一学生打扮的,仗着自己个高看得清,随口应和着:“大哲学家聂时闻,瞧着是个大人物。”

      “呦呵,名可真长,旗人?”

      “什么旗人,大哲学家是人家的名号!”

      “哦,那这个大折子家是干啥的?”

      “……算命的吧。”

      其实,学生仔也摸不清这“大哲学家”是做什么的,但他能读懂招牌。

      ——招牌上方是张相片,正主是个身套黑色长衫、鼻架黑圆琉璃镜的年轻雅贵男人;下书密密麻麻一团蝇头小楷:大哲学家聂时闻……以哲学为基础,科学易卜人生凶吉祸福……[1]

      无论写得多让人云里雾里,但“易卜”二字还是点名了贵人身份。

      但算命大师大都是仙风道骨的模样,这位聂大师,如此面嫩不着调,真靠谱吗?别是坑蒙拐骗的神棍吧。

      学生仔心里正泛着嘀咕,燕喜来门口出来个更面嫩的。

      少年约摸十四五,一双顾盼神飞桃花眼,颊上嵌对小梨涡,古灵精怪的,让人瞧着就心生好感。

      少年名唤余森,是聂时闻的徒弟,自十岁就跟随聂时闻走南闯北,磨砺了一身好气度。他当下对着门口百姓大大方方一拱手,拉开燕城生意序幕。

      “吾师聂时闻师承聂鹤笙,精究阴阳命理之术,乃当世大师。而今云游至此,感怀燕城人杰地灵,决意驻足开张三日。有缘人欲问命数,可到账房处挂号,领牌子排队。”

      清脆明亮的少年声不轻不重地敲在在场百姓心上,又掀起一股热潮。

      “哎呀,竟是聂大仙的徒弟!”

      “听说南边出了个半仙聂瞎子,难不成就是店里那位?”

      这名头一换,百姓就有了共鸣。

      聂大仙可是为皇帝、大总统看过命的,名师出高徒,他的徒弟也必是个了不起的。怪不得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建树!

      百姓们心中关于聂时闻年龄那点嘀咕,霎时烟消云散。

      余森听着百姓们的七嘴八舌,嘴角直抽抽。他就说师父靠不住,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师祖。

      燕城可是原天子脚下,与别处崇洋媚外的傻大头不同,这里的傻大头多是遗贵,尤重传统。聂时闻原来那套“与国际接轨”的把式在申城好用,在这却不奏效。幸亏他机灵,提了一嘴师祖的名字。师祖原为大清钦天监监正,天子脚下,名头极其响亮,燕城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事实证明,余森的灵机一动很是有效。接下来两日,燕喜来人满为患,来客下至九流妓子、上到达官显贵。因着算命先生牵扯命理,所以多大的人物也都遵循着聂时闻的规矩,恭恭敬敬地排队等位。

      直至第三日,一声汽车鸣笛打破这恭敬场面。

      黑色别克蛮横驱散人群,在燕喜来正门口停住。蹭亮的军靴扎实地踩在地上,两个军装笔挺的青年一齐下了车。他们抬头望了眼招牌,交换眼神点了点头,迈着大步朝店内走去。

      “聂时闻聂大师何处?”

      “在二楼,军爷拿号要去账台……唉呀,聂大师现在有客,不可冲撞,军爷!”

      堂倌没拦住火急火燎地来找余森:“余小哥,这该如何是好?”

      余森眼珠子在门外那辆上万大洋的豪车上打了个转,平静安抚道:“莫慌,只是这么大排场,不知是哪位贵人?”

      堂倌压着声音:“瞧这车……像是西城瑞王府那位。”

      西城,瑞王府?

      余森一时对不上号,新民国后,那些王爷贝勒早成了昨日黄花,一些子宅邸也易了主。瑞王府现在住得是哪路神仙来着,就在嘴头上,可偏偏记不起来。

      “呸,下作货,现在什么阿猫阿狗也能被称为贵人了?”

      一声啐骂猛然点醒余森,咔,他脑中飞速翻页的燕城贵人册定格。

      ——胡同军长白狗儿

      求上门的居然是这人!

      这诨名可不是什么好名头,其中“胡同”指的是燕城有名的烟花柳巷八大胡同。

      白狗儿,艺名白砚云,八大胡同戏园子出身。十四初登台,嗓子那么一吊,就钓来燕城说一不二的存在——大帅黎元丞。黎元丞也不知道被下了哪门子药,不过一面,就给人赎了身、收了房,恩宠无二。

      可白狗儿哪是安分做花瓶的主,他不知怎么惹得黎大帅龙颜大悦,放他出了宅、入了军。彼时,恰逢军阀混战,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仗打。白狗儿手段毒辣非常,领兵又着实非凡,竟能屡战屡胜,这实打实的军功折服了不少军汉子。

      一个胡同像姑短短几年爬到师长位,可见这白狗儿和那摇尾乞怜的狗根本不沾边。他是野心勃勃的狼,还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在民国大一统前夕,白狗儿曾干出一件惊骇燕城的大事。当时,国民军气焰正盛,黎军节节败退至燕城闭门自守。因为先前黎大帅身体抱恙,白狗儿被强召回侍候。而白狗儿竟趁大帅病重夺权哗变,甚至割了大帅的头主动开城门迎国民军入城。黎大帅可是白狗儿亦师亦父亦夫之人,恩情深似海。他不拳拳相报就罢,竟然以怨报德,连全尸都没给黎大帅留。

      是以,燕城百姓常常啐骂: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白狗儿这等无情无义之人怎么还没被上天给收了去。

      余森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位爷的光辉履历,嘴角再也翘不起来了。

      这哪是财神爷,这是阎王爷啊!

      须得速速提醒师父才行。

      余森心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楼上一声震天的枪响。旅馆霎时骚动起来,余森拔腿就往楼上跑,正和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撞个满怀。

      余森定睛一看,这正是师父刚才的客人。他揪住男人衣衫急切问:“楼上发生了什么,我师父怎样了?”

      “大师他、他……”男人他了半天他不出个所以然。

      余森眼尖发现男人眼角的淤青,以及那抖得如筛糠般的肥肉,就知问不出什么。

      无用功!

      余森一甩袖子,噔噔噔跑上楼,一拐弯进门就看见这一幕。

      ——聂时闻被枪抵着头,神情无波无澜地端坐椅上。

      “师父!”余森不怕死般凑过去,跪地上握住聂时闻的手,“莫再执拗!”

      与此同时,余森暗暗在聂时闻手心里写了个“白”字。

      聂时闻眉心一跳,心也沉下几分,来得竟然是这阎王。

      “罢,我就走这一趟。”聂时闻拍了拍余森掌背,“你留下安抚一下客人,师父去去就回。”

      “师父。”余森满眼担忧,他听出了聂时闻的话外音,意思是此趟凶险,让他独自逃命。

      “乖,听话。”

      “……是。”

      话罢,聂时闻就被两位兵哥一左一右拥簇着出了门、上了车。黑色别克一路鸣笛,蛮横开到瑞王府门前。一个管事模样的高瘦男人接替兵哥,将聂时闻引到内宅一间厢房前。

      “先生在里厢等候已久,只是为了先生安全,我们要搜一下大师的身,您看?”

      聂时闻懒得顾及他们的无礼,他平抬手臂,一副任你们搜,搜出什么算你们赢的死猪样。

      两个大兵上前一步,上上下下把聂时闻搜罗了个遍,一无所获后冲管家摇摇头。

      管家却不满意:“大师请将您这副琉璃镜交由我们暂管,先生安全为大,我们不敢有一丝一毫懈怠。”

      聂时闻差点压不住抽搐的嘴角:这白砚云到底是多脆弱啊,一副眼镜也怕,怕他敲碎了割他脖子?

      聂时闻心里吐槽,面上却不显。他老老实实摘下眼镜,往前方空中一递,立刻有人把这眼镜收缴了去。

      管事把聂时闻引上台阶,驻足敲门:“先生,人来了。”

      门吱呀打开,匕刃裹挟劲风直刺向聂时闻眼睛,最终在距半寸处停下悬滞。

      聂时闻眼瞳是纯粹的黑色,涣散没有焦距,宛如万丈不见底的深渊,一不小心就要将人吸进去。刀刃近在咫尺,他似没觉察,眼睫一动不动,瞳孔也没有丝毫震颤。

      更甚的是,他听到门响下意识地抬脚往前走,眼见就要撞上刀尖。

      管事想要伸手阻拦已经来不及,他心提到嗓子眼差点惊叫出声。而那刀刃却快飞速收回去,没有伤到聂时闻一丝一毫。

      少年军装笔挺,面不改色将军匕插回后腰。他退至客堂,端坐回椅子上,慢悠悠斟了杯茶,浅啜一口。

      “聂大师,请坐。”

      管事有眼色地立刻把聂时闻扶到少年对面椅子上,默默躬身退后掩严实了门。

      甫一落座,聂时闻后怕感铺天盖地袭来,后背霎时湿透。刚刚那一刀太过突如其来,他险些就露出马脚。天晓得,他用了多大努力,才克制住自己。

      是的,闻名遐迩的聂瞎子,根本就不瞎。他装瞎只为了更好接过师父的衣钵,却不想法子极其奏效,乃至于名声响彻大江南北。

      可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名有时不是什么好事,就比如当下,聂时闻他惹来一个小阎王。

      少年施舍般递出胳膊:“听闻大师精通命理,不知我这命数如何?”

      这个毛头小子就是白砚云?倒有几分姿色,但远不到传闻中颠倒众生的魅惑相。不对,年龄对不上!白砚云再显年轻,也该年近而立,这毛头小子看着却与余森年岁相仿。

      聂时闻想起京中一个传言,并联想到之前管家的姿态,他心中霎时涌现一个念头,决意冒险一试。

      “小公子一生金玉命,怕不是请我来的那位贵人。”聂时闻佯装不悦收回手,“贵人苦心请我前来,却迟迟不愿露面,是为何意?”

      “不识好歹!”少年一拍桌子,就要发作。

      “澜儿。”一声嗔斥从帐幔后传来,“将大师请过来。”

      不愧是伶人出身,那声音纤柔清澈,尾音带钩,勾魂夺魄。纵他聂时闻真是个双目无珠的瞎子,也能臆想出声音主人是何等的绝色。

      而他,不是瞎子。

      聂时闻循声望去,赤红帐幔探出半截手臂,玉骨冰肌,皎若明月。玉手纤长,似抚琴般拨开帐幔,也拨扰了人心。

      此等姿色,世间难觅,怪不得让黎家两代鬼迷心窍。

      聂时闻垂眸掩中情绪,任凭那少年——黎家独子——把他“请”到白砚云休憩的榻上。

      黎大帅晚年才得一子,名唤黎承澜,宠爱无边。刚刚白砚云唤少年“澜儿”,证明他之前所猜无错。

      都说高门腌臜多,这里就藏着桩继承小娘的丑事。但这白砚云也是好手段,不仅哄得老子为他掉了脑袋,还能哄得小的无视弑父之仇侍奉榻前。这人不像表面般柔弱,他要小心为上。

      “摸骨会有肌肤之亲,不知贵人可否接受?”

      聂时闻眼神涣散地落在榻上美人身上。美人现仅着白色里衣,慵懒倚靠在床榻上,他黑发如瀑随意披散,简朴至极也难掩绝色。

      白砚云正闭目养神,只是懒懒“嗯”了声,表示应允。

      聂时闻长袖一拢,双手细细摸索上白砚云的五官。他指尖缓缓划过白砚云的眉眼、鼻根、双颊、柔唇……指尖触感冰凉润泽,若不是感受到温热的鼻息,聂时闻有一瞬间真以为白砚云是冰玉雕琢的。

      只是这玉基底透着颓败的青色,有几分病入膏肓的枯槁状。难不成?

      “贵人,请抬手。”

      白砚云轻轻将手放入聂时闻手心,聂时闻轻易将这只手包裹住,从指尖寸寸摸上去。这手表面十指不沾阳春水纤细柔嫩,实则掌心暗藏老茧,尤其在拇指、食指、虎口处,这是长期持枪留下的枪茧。

      在摸手相时,聂时闻暗暗替白砚云把了脉。应指脉搏急促零乱,细微至甚,竟已是大枯之兆。[2]

      白砚云哪是懒得应和,分明是已无应和精力!这脉相轻者三日死,重者一日殂,白砚云大限将至。

      聂时闻似触电般松开白砚云的手。

      白砚云懒懒睁开眼,睨向聂时闻:“什么命相让大师如此惊恐?”

      “贵人命重,却无福消受,命数所剩无多。”聂时闻后退一步,拱手浅作了一揖,“我此次相金分文不收,在此拜退。”

      “拜退啊……”白砚云垂睫低笑,“这可不是你想来就来,要走就走的地方。”

      笑声一起,聂时闻寒毛倒竖,全身肌肉霎时绷紧。

      “来人,拿下这神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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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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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