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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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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钟钰关上车门,系上安全带,貌似镇定地观察了一眼主驾驶座上的方醒。
方醒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衣袖撸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等唐钟钰坐稳后方向盘转动,车子平稳滑出。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除了微微绷紧的下颌。
唐钟钰观察完毕,心里一筹莫展。
还是生气了。
刚才唐钟钰急惶走出法院大门,因为方影的缘故他出来得比旁人晚些,大门处人流稀稀落落散得干净,就显得宽阔汉白广场中穿着深黑色笔挺大衣的方醒格外高挑醒目,有如茫茫雪地里落了一点惊鸿影。
燕京此时天气阴沉、雪云攒聚,空中又飘起细碎的雨,入鼻尽是绵绵的湿气,晚间有概率雨转小到中雪。
方醒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一个人长倚着法院一角的汉白玉石柱,视线眺向茫茫天色。
唐钟钰还没想好说辞,就见伞下方醒微微偏过视线,隔着几十级法院台阶遥遥定住他。
那目光分明平淡无波,唐钟钰却动弹不得,看着方醒撑着伞一级一级踏上台阶,将伞撑到了他的身前,双眼始终锁定在他身上。
“走吧。”方醒没多说什么。
坐在车里的唐钟钰略觉头疼地揉上太阳穴。
方醒是没说什么,但偏偏就是这样,才让唐钟钰束手无策。
按照原计划,他能瞒得天衣无缝,谁知道方影还能临时反水给他捅了个篓子?
车子开了很久,车窗外天色转黑,车流量减少,密集的城市高楼渐渐为精装的独栋豪宅所取代,最后停在一处别墅前。
方醒没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没说为什么带唐钟钰来这里,只是自顾拧动钥匙熄火停车;唐钟钰也没想问,只在方醒探出手开门时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
“你是不是生气了。”
这话不是个问句,因为唐钟钰无比笃定方醒在生气,刚刚那么久的车程方醒除了最开始的“走吧”,一句其他的话也没说。
方醒偏头,视线从自己手腕上唐钟钰的手平移到面部。
那目光缓而重,压在唐钟钰皮肤上几乎如有实质:“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生气。”
唐钟钰一怔:“为什么......?”
“你是因为我才答应方影的,对不对?这些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本来可以生活得很安全。”
不必因此暴露在谁的视线下,从此朝不保夕,提心吊胆度日。
方醒比谁都更清楚方文禹会做什么,虽然方文禹如今自身难保,但唐钟钰依然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处理的陈芳韵。
但他偏偏是最大的受益者,是最没有资格生气的人。
收到方影消息时方醒几乎一瞬应激,眼前同步跳出催眠时目睹过的梦境。
躺在血水里的沈娇、从楼上跳下的陈芳韵,以及流下血泪的唐钟钰。他们三个有时甚至重叠在幻觉里,所以在症状最严重时方醒会同时看见唐钟钰躺在血水里、从楼上跳下、眼角流出鲜红的泪,幻觉里的唐钟钰还穿着校服,面庞青涩,一声声质问方醒为什么他死了。
他本应有大好前程,为什么死在这里,为什么死在这时,为什么被他害死。
“方醒,”唐钟钰敏锐地察觉到方醒那点自厌情绪,“看着我。”
话音落下,方醒的眼睫微微颤动,眼里多了点聚焦的神。
唐钟钰握着方醒的手腕,一点一点将方醒的手抚在自己侧脸上。
方醒摸到他的眼角,柔软又干燥,颤动的眼睫是蝶翼,很轻地停留在方醒指尖。
倏忽幻觉像是脆弱的水面,微微触碰便泛起涟漪,消融出最真实的现实来,校服变为衬衫,黑框眼镜消失不见,唐钟钰偏清亮的声音后知后觉地钻进耳廓:“我在这里。”
唐钟钰抚上方醒的手背,又纠缠进指缝间和他十指相扣。
车里没有开灯,他们两人却挨得很近,几乎额间相抵,近到方醒能清晰看见唐钟钰的眸间清亮的雪色。
他是先看见了这点光芒,再慢半拍地听见车窗外的窸窣雪声。
不知什么时候雨凝成雪,漫漫地飘扬天际。
“你以前和我说过这句话,现在换我来说。”
唐钟钰语气轻缓,却掷地有声。
“我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什么都不会发生。”
“没有眼泪,也没有血。”
“我一直好好地在这里。”
——犹如一句迟到很久的叹息,隔着经年的雨雪和光阴。
雪也许下更大了。
雪花打着旋裹挟来多年前的晚霞,那光芒并不刺眼,温沉而有力,可以刺破雾霭与夜色,一下就把他们卷进洪流。
少年的方醒抱住少年的唐钟钰,头一回听见别人的心跳,和他的一起共振在命运的黄昏里。
被遗弃、被忘记,拼凑着相依为命,以为这样就能过完一生。
但是拥抱太短,一生太长,命运的潮水几次冲散他们,又将他送回他身边,却时过境也迁,青春不复来。
“小钰,”念及从前,方醒忽然低声开口,“现在不是没有人要你的时候了。”
“我……以前也说过,你的名字是你父母爱你的证明,你能重新有个家,很多人都爱你。”
“但是我不确定,”他顿了一顿,“现在的方醒不是以前的方醒了,他什么都没有,你还要他吗?”
那时他说“就算他们都不要你,我也都在这”,成年的方醒想起这句话,却模糊觉得自己可能是想说“就算他们都不爱你,我也都爱你”。
以及在不得不面对的分离之时,他说“很多人都爱你”,下半句大约还藏着一句说不出口的“我也爱你”。
只是“爱”是太沉重太奢侈的东西,哪怕他再不知天高地厚,也本能生畏于知道太少的东西,站在离别在即的分岔路口,他更只能选择咽下所有的未尽之言,掉头走上属于自己踽踽独行的路。
几年后他早过了直言轻狂的年纪,才发现自己其实两手空空一无所有,灵魂在尘世发飘打转,又拿什么言爱?
“我要。”唐钟钰却说。
他还维持着刚刚的动作,温热柔软的脸颊贴在方醒手上,瞳孔更亮了,压过雪色与水光,晃晃能灼人:“以前的唐钟钰才需要以前的方醒,他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现在的唐钟钰只要现在的这个方醒。”
“……换我来拉你一把,救你出去。”
唐钟钰的呼吸和脉搏灼热而有力地收敛在方醒手下,犹如神谕的钟声醍醐灌顶驱散尘世迷雾,方醒静默半晌,才意识到那原来也是他的心跳,急促而聒噪,在疲惫的躯壳里雀跃、重获生机。
生活有如泥淖,真爱却来光临。
车窗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渍,将车窗外的灯光模糊成大片斑点光晕,又被另一层雪盖上。
唐钟钰站在屋檐下,等方醒将车开进车库停好,他撑着刚才方醒来接他时撑过的那把黑伞,屋檐下昏黄色的夜灯灯光描出一圈外轮廓,高挑又挺拔,沉静地等方醒走来。
方醒边走着,取出衣兜里震动的手机扫了一眼,是邮箱里收到方影发来的一封邮件。
邮件内容很短,就几个字:“你很幸运。”
但附件却是内存巨大的一段视频,他意识到什么,很快下载完毕打开。
视频是用手机录制的,手持的镜头一直在不稳定地左右抖动,画面模糊了几秒,才聚焦上镜头下的主人公。
唐钟钰长身立于证人席上,目光如刃,嗓音铿然。
而他此生最大的阴影盘桓于被告席上,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色厉内荏。
原来只是外强中干的一团乌云,强风便能吹散。
——他的小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长成了出鞘的宝剑,现在真的牵住他的手救他出泥沼。
唐钟钰在房檐下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方醒来开门,檐廊很挤,他们两个身高腿长的青年男人不免摩肩接踵挤在一处,他的脊背贴在方醒怀里,身侧伸过一只手识别指纹锁,“滴”一声门锁弹开,露出一条门缝。
耳侧方醒的呼吸滚烫,唐钟钰疑惑地侧了侧脑袋,嘴唇刚打开想问“发烧了么?”,就被方醒来势汹汹地低头堵住了。
“唔!”
天旋地转,滚烫的吐息直接纠缠进口腔,身前是方醒,身后是抵住的大门,后脑勺扣在方醒
手里,他无处可躲,目之所及一片漆黑,鼻息间全是方醒的味道,一寸一寸地侵////占他。
一吻毕,唐钟钰攥着方醒的领口大喘着气,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在黑暗中拦截住方醒要去开灯的手,被情/////欲冲昏了脑袋脱口而出:“你......想不想?”
如果唐钟钰能看清方醒的眼神,也许他会后悔问出这句话。
空气静默几秒,下一瞬唐钟钰就被抱离地面:他连忙搂住方醒脖子:“拖鞋还没换——!”
方醒没吭声,马上唐钟钰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
唐钟钰第二天醒时,只觉得自己被人拦腰砍上一刀,腰部往下通通酸痛无比,嗓子更是沙哑得仿佛在粗粝纸上反复摩擦过。
他刚一张口,又默默闭上了嘴。
方醒睡得很浅,唐钟钰一醒他也就跟着醒来了,他去厨房里接了一杯温水,喂着唐钟钰一点点喝下了。
“还好吗?”他问。
唐钟钰咬牙比了个口型,大意是“你来试试”。
方醒莫名就笑了,他眉眼弯弯,看着灯光下的唐钟钰笑了半天。
唐钟钰不想理他,艰难起身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又拉开了窗帘。
看见窗外景象时他怔愣一瞬,才回头招手示意方醒也来看。
这一带远离市中心,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平坦地铺陈在开阔的原野上,远处若隐若现的小山遮挡在雪雨云雾里,悠悠然天色上下一白。
那是种很纯净的白色,略略带点浩渺的沉寂,让人见了心里倏然一松,又泛起微微的孤意来。
唐钟钰在燕京上学四年,却少见如此平静的雪景,不觉看了半天。
身侧的方醒却微微低头看着他。
就在唐钟钰再一次抬起头时,他忽然脱口而出:“我们私奔吧?”
天地浩大,凡人渺小,一人成行如鼠蚁窜逃,二人携往,便是四海为家,无处不避俗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