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透明》叁北

13、第 13 章

　　唐钟钰再一次醒来，自己已经躺到了医务室的病床上，左手背上打着点滴。
　　病床前拉好了帘子，刚睁眼只能看见一片雪白。

　　他眼神放空躺了一会，才挣扎着想爬起来。
　　动作间惊动了外面的医师，她掀开帘子：“同学，你先躺回去。”

　　不等唐钟钰回应，她先念叨起来：“没什么事，就是受凉了。但是你身体很虚知道吗？很久没休息好了吧？”
　　“还有点低血糖，最近没好好吃饭吧？”

　　唐钟钰乖乖低头听训。
　　医师不自觉说话都轻了：“你那个同学去给你买饭了......”
　　说着她听见点动静，向外探头一看：“喏，人来了。”

　　“啊？”唐钟钰抬起头，面上一片空白。
　　什么同学？
　　“一定要好好吃饭啊。”医师走前叮嘱了句，把空间让出来了。

　　过一会帘子被一只手掀开，骨节分明有力，方醒钻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袋子。
　　寒冬腊月的，明礼中学门禁又严，他不知道上哪偷偷点了外卖。

　　竟然是方醒。

　　“傻了？”方醒打开了外卖袋子，见唐钟钰呆坐着半天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回神了。”
　　唐钟钰眼睫一颤，又低头看方醒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床上小桌，把餐盒一个个取出来掀开盖子放在了小桌子上，最后在他没吊针的手里塞上了一个勺子。

　　唐钟钰几乎是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大餐”。
　　餐盒上的logo他认识，是长平市一家很出名的粤菜餐厅“芳华”，以口味清淡鲜美闻名，经常出现在班里的富二代少爷小姐口中，据说平日位置都很难订，更是基本不送外卖。
　　他就更不用说了，这样的餐厅就不在唐钟钰家消费水平里。

　　唐钟钰眼睫抖动了几下，才鼓起勇气抬头对方醒说：“你花了多少钱啊，我还给你吧。”
　　方醒好笑地看他一眼，钱不钱的话题好像总是贯穿在他和唐钟钰中间：“你是第一个跟我算钱的。”

　　但凡有方醒在的吃饭场合，差不多所有人都默认了是方醒买单，从来不跟这个零花钱多到花不过来的大少爷客气什么。

　　唐钟钰眼镜早被摘了放在一边，眉眼如画，安静又漂亮，厚厚的被子堆在他腰间，衬得他整个人单薄又脆弱，方醒看得心软成一团：“吃吧，就当我请客了。”
　　说着他往边上陪床的椅子上一坐，自顾自打开手机不给唐钟钰反驳的机会了。

　　唐钟钰偷偷看了方醒好一会，他的视角能看见方醒因为坐姿的原因绷紧的下颌线，利落流畅地延伸进衣领口里。
　　大冷天的方醒也不嫌冷，领口大大地敞开着，露出一节分明的锁骨来。

　　唐钟钰轻轻尝了一口粥，炖得入味的砂锅粥温度正好，入口即化地融在嘴里，因为发烧忽冷忽热的感觉立时消退了几分，一天没怎么吃饭的胃延迟地冒出一点饥肠辘辘的疼痛来。

　　“医生说你没好好吃饭、身体很虚，”方醒眼睛里映着手机屏幕，嘴上却纳闷道，“你每天学习这么忙，难道都不会累的吗？”

　　“可能就是最近累到了。”唐钟钰说。
　　准确来讲就是这两天。

　　期末多累人啊，写不完的作业和试卷，更不用说还要复习、纠错，忙里还要偷点时间留给数学竞赛。
　　他努力得有多拼命，努力后不被看见的失望就有多透支人。

　　唐钟钰吃得出了一身汗。
　　也许是这家餐厅的东西确实好吃，他单手捧着还留有余温的餐盒发起了呆。

　　这对唐钟钰来说是个很神奇的体验。
　　胃是餍足的，身体是暖的，和记忆里一生病老是饥寒交迫的感觉很不一样，有种大冬天洗热水澡、毛孔瞬间张开的舒适，他感觉自己已经好了大半了。
　　方醒一路背他来校医院的记忆适时浮上来。

　　唐钟钰发呆的视线右移，又盯住了方醒。

　　方醒在打游戏，手指动得飞快，饶是如此他还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撩起眼皮捕捉到唐钟钰的视线：“看我干嘛？”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唐钟钰在心里默默地想，耳朵却忽然一动，钻进来一点雨打窗棂的声响。

　　“下雨了。”
　　唐钟钰移开视线，答非所问道。

　　*

　　长平市常年雨水丰沛，冬天也不例外，阴沉的乌云可以连着在天空挂大半个月，期间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
　　应折看着窗户上打起的细密的雨滴，下定了决心，跟易秋借了伞往医务室跑去。

　　刚刚随意一瞥的昳丽眉眼时不时就要在他心里冒出头来，应折事后想起，总觉得不是错觉。

　　如果......

　　雨越下越大，应折连着不留神踩进了几个路上的水坑，渐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湿漉漉地粘连在小腿上。

　　天气很冷，应折心头却是火热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什么，但是心跳聒噪地响在雨夜里，应折上一次这么激动，还是去看一场期待了很久的演唱会。
　　那场演唱会是应折最喜欢的歌手的首场复出舞台，他期待是因为所有歌迷都在期待，万人空巷、声势浩大，他知道不去他就会后悔。

　　应折敲了敲医务室的门，医师开门的时候还在困惑：“今天这么多人生病吗？”
　　“老师好，我是高二（2）班的班长，”应折扬起个明朗的笑容，“我来给同学送伞，顺便看看他。”

　　医师恍然大悟，让开了路：“那个同学人缘很好嘛，又是有人背来医务室又是有人来送伞的。”
　　“他正好也醒了。”

　　应折跟着医师走进里间，轻轻掀开了帘子：“阿钰，你好点了——”
　　病床上的唐钟钰抬起头。

　　“.....吗？”
　　应折整个人一呆。

　　唐钟钰没戴眼镜，因为睡了一觉的缘故，额发凌乱，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微翘的眼角和清凌凌的眸光。
　　他眉宇乌黑，瞳孔也墨色似的，本来就白的脸上带了点苍白的病容，衬得眉眼更深，有清艳的丽色。

　　方醒看见应折的反应，又看了眼唐钟钰放在枕边的眼镜，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
　　只有离得近的唐钟钰听见了，他一脸茫然地看了眼突然心情不好的方醒，又对应折道了声谢：“没什么事了。”

　　应折被他看得结巴：“我......你.......”
　　唐钟钰：“啊？”
　　这是什么反应，跑太急了喘不上气吗？

　　应折更结巴了。
　　他结巴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下雨了，伞在外边，你们回来用”，人又忙不迭走了。

　　准确地说，是跑了。

　　医师没料到应折走这么快，关门的时候瞥见应折撑开晾在门外的伞，忙喊：“同学，你自己的伞——”

　　但应折已经冒着雨跑远了。
　　医师：“......”

　　“这雨不是还很大吗？”医师探出手接了接雨，嘀咕道。

　　室内。
　　“应折怎么了......？”唐钟钰犹豫道。
　　“抽风了吧。”方醒嘴上轻描淡写，脸却很臭。

　　如果唐钟钰仔细听，还能听出方醒语气里微妙的不爽。
　　像是一直以来自己小心藏好的宝藏被人发现，占有欲在作祟。

　　应折反应更大。
　　他顶着大雨跑了很长一段路，全身被雨淋得湿透，才终于分不清心跳是因为唐钟钰还是跑步。
　　应折双手捂面，深吸了一大口气，泥土芬芳和雨水的味道混在一起，他的脖子和脸颊红成一片，人却低低笑出声。

　　果然，不去他一定会后悔。
　　好奇心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是灾难；特别是对人的好奇心。
　　要么好奇心最终得到满足，然后感到失望；要么好奇心一步步被拔高，最后再也满足不了，只能不断索求更多。

　　*

　　“方少爷怒发冲冠为红颜......”陈铭念着手机里群聊的消息。
　　方醒灌了一口汽水；“什么东西？”

　　他怎么就“怒发冲冠”了？“红颜”又是谁？

　　“你背唐钟钰去医务室的事出名了，”陈铭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一下有些歪曲的谣言，语气一转好奇道，“不过真的，你最近很奇怪哎？”
　　“奇怪什么？”方醒单手捏着汽水罐子，半边身体懒散地挂在栏杆上。

　　“方醒、醒哥，你原来是这么热心肠的人吗？”陈铭撇撇嘴，“不要说好心背生病同学去医院了，换作以前，你只会视若无睹、然后走远吧？”
　　甚至可能根本就注意不到。

　　“但你现在呢？”陈铭一一数出方醒的反常，“你不光亲自背人过去、给人点好外卖，现在还时不时带吃的投喂！！”
　　“靠！那是‘芳华’的点心！”陈铭忍不住爆了粗口，“也没见你给我带点啊？”

　　方家是“芳华”餐厅的VIP客户，整个长平市也就只有大姓几个豪门有VIP资格，根本不是钱能买到的。
　　“芳华”的糕点做得小巧又精致，最适合下午茶加加餐。

　　陈铭每次看着方醒从门卫那大咧咧地拿过“芳华”的外卖，还特地把“芳华”特有的包装盒子拆掉，只剩下里面朴朴素素的透明塑料包装袋。
　　他就觉得方醒暴殄天物。

　　这算什么。
　　方醒心里想。
　　为了哄唐钟钰吃下去，他还骗唐钟钰这玩意是他的下午茶，一点都不贵，但是太多了吃不完、不吃完就要浪费丢掉。

　　“你也想吃啊？”方醒吊儿郎当，“早说，下次多带点分你。”

　　“这是重点吗？”陈铭忍不住给方醒一击肘击，“哎，认真的，你到底对唐钟钰啥态度，养了个宠物？”
　　这个宠物未免有些其貌不扬。

　　虽然明礼中学明面上是禁早恋的，但是富二代嘛，私下玩得花的大有人在。

　　方醒散漫的视线在教室内的唐钟钰身上聚焦了会。
　　“不知道，”半晌他说，“我没那些奇怪癖好。”
　　把人当宠物什么的。

　　“但是，”方醒看着教室内病好后重新振作的唐钟钰，“我有时候觉得他可怜，有时候又觉得他一点也不可怜。”
　　方醒的视线定在那副黑框眼镜上：“还有很多时间觉得他漂亮。”

　　听到最后陈铭懵了：“什么‘漂亮’？”
　　做事漂亮？写题漂亮？
　　不能是长得漂亮吧？

　　方醒没回答他，突然“啧”了一声，肉眼可见的不耐烦起来：“走了先。”
　　懵逼的陈铭抬头一瞧，方醒长腿迈了几步就到唐钟钰身边，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一个想要靠近唐钟钰的男的。
　　甚至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男的，好像是应家的应折？

　　局外人陈铭扒2班门口旁观，半天琢磨出这场面的不对劲来。
　　亲娘哎，方醒怎么像看上那个叫唐钟钰的了？

　　*

　　应折都觉得方醒是故意的。
　　每次他想和唐钟钰搭话的时候，方醒总能恰好地插嘴打断，然后把唐钟钰的注意力全部抓到自己身上。

　　简直像只圈地的恶犬，不讲道理。

　　应折想起很久以前开始的方醒对唐钟钰诡异的优待，抿了抿嘴。
　　难道方醒早就发现唐钟钰长得好看了？

　　看见个漂亮的就要占为己有么？
　　可是像又不像。

　　方醒身上绯闻一大堆，都是和漂亮女生，从没见他和男生搅在一块过。
　　其实应折也从来没有，但是见到不戴眼睛的唐钟钰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没有落荒而逃，而是把那个模样的唐钟钰按在床上亲。
　　早上醒来裤子湿了一大片。
　　他脖子发红，眼睛却发亮，过去对唐钟钰诡异的好奇与奇怪的纠结像是找到了一个出口，来势汹汹地喷薄而出。

　　他喜欢唐钟钰。

　　虽然唐钟钰看起来对他没有意思，但是没关系，感情可以慢慢来。

　　至于方醒.....虽然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但是今年9月，方醒一定会因为数学竞赛一举保送，到时候天大地大，方醒在哪都不会在唐钟钰身边。

　　他们还会有很多年。

　　*

　　这次期末考试，虽然方醒有稍许退步，但许辰给力地将第一锁在2班，再加上众人基本发挥不错，赵瑞秋进门开班会的时候还是喜气洋洋的。

　　都是奖金啊！

　　唐钟钰低着头认真地数学竞赛。
　　发烧的时候难受得要命，悲观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但是烧好后，唐钟钰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顾不上他也不是程玉和唐忠的问题，毕竟他们确实工作忙，家里条件一般，他应该更懂事一点才是。
　　唐钟钰想。

　　再加上数学竞赛......
　　喜欢的东西就要好好学。
　　唐钟钰谨记爷爷的嘱托，继续迎难而上挑战天书一样的数学题。

　　赵瑞秋在讲台上嘀嘀咕咕班会的事情，唐钟钰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数学的奇怪符号。
　　“今天我们还有一件重要，就是表彰期末考试进步的同学，”赵瑞秋翻出一张名单，“我按进步名次从高到低排出了5位同学，点到名字的上来领领奖状和奖品哈。”

　　“进步第一名，唐钟钰。”

　　唐钟钰猝不及防听见自己的名字，不明所以地抬头一看。

　　全班都在看他，赵瑞秋在讲台上，头一次朝他笑得堪称和蔼。
　　他几乎是无措的，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方醒。

　　看穿了全程的方醒憋不住笑，凑过来小声提醒：“快上讲台上去。”
　　唐钟钰才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来，忐忑又缓慢地走上前去。

　　全班都在鼓掌，他头一次受到全班人的注目，感觉有点从阴暗的角落走到了舞台灯光下，目光不住地打飘。

　　唐钟钰懵懵地从赵瑞秋的手里接过了奖状和奖品，接完他就想下台，却又被赵瑞秋按住：“唐钟钰同学这一次在期末考试中进步最大，从班级第28名进步到第14名！大家都要向唐钟钰同学学习！”
　　说完带头又鼓了掌。

　　这次掌声更加密集响亮，潮水一样席卷来，唐钟钰只觉得自己要被淹没。
　　众人的眼睛都闪亮着生疏但友好的笑意，唐钟钰慌乱地垂下目光，又故作镇定地抬起眼神，生涩地扯出一个不熟练的微笑。

　　一定僵硬极了。

　　唐钟钰心想，视线尴尬地延伸到后方，却看见了方醒。

　　方醒还是那副懒散又吊儿郎当的模样，大家都在认真鼓掌，就他懒洋洋地，两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在一起，骄矜又随意。
　　但是嘴角还挂着笑，看得出是真情实意的微笑，将唐钟钰的窘态尽收眼底。

　　唐钟钰突然就想起来之前想起过、最后又作罢的那个给方醒的礼物。

　　寒冬腊月、又凄风苦雨的，他什么也没送成，倒是方醒忙前忙后，又是背他去医务室又是帮他带晚餐，最后还愣是坐在医务室盯着唐钟钰输完了液。

　　一切的最开始，是方醒同情心泛滥帮他补习，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荣誉表彰的讲台下。
　　程玉和唐忠都顾不上、看不到，方醒却看到了。

　　带着唐钟钰熟悉的戏谑笑意，眼尾缀着颗妖异的小痣。

　　那实在是种奇怪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这个念头着魔似的，倏忽冒出头，又在唐钟钰心头打转。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唐钟钰是个普通人。
　　他一路上念着普普通通的书，上着普普通通的学校，考着普普通通的成绩，父母也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在大城市讨生活的初中老师，每天拼搏着自己不上不下的事业，顾不上自己普普通通的孩子，可能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唐钟钰自认生平最大的狗屎运可能就用在明礼中学的特招上压线进了实验班，以后可能继续普通下去，再考个普通的什么大学，找个普通的工作、成家、生子，然后孩子继续这个名为“普通人”的循环，最后他年老得不成样子，普通地、默默无闻地死去。

　　从来都没有人......看见过“唐钟钰”。

　　唐钟钰鼻头突然一酸，心脏跳得又重又沉，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脏上，沉重得他手心出了汗，难受得几欲作呕。

　　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走向了视线尽头的方醒。

　　为什么是你呢？
　　所有人都习惯性地忽视了唐钟钰，为什么你偏偏看到了，还要一把把他推到众人的目光下？

　　普通人都是很贪心的。
　　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他们，包括但不限于金钱交易、出卖□□，或者......
　　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唐钟钰心跳得越来越快，濒临失控。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方醒眼边的小痣，向来平和理智的内心突然萌生了一股失控的冲动。

　　所有人都可以不在意我......
　　但你可以一直看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