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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平度之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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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昭定八年宁怀沙加冠得字那天,卫含章披散头发的情形给他烙下过于深刻印象,宁怀沙便见不得这人仪容被损。就连他最肮脏龌龊的念想里,那人便也如浮于天际的飞云一般,连搭理自己都不会,况乎让人碰着他的袍裾衣角?
风餐露宿宁非苦,且试平生缚云心。
他自己如何,宁怀沙认为既生此心,便不必多问路途劳苦艰辛。心甘情愿的事去计较什么得与失?
但他不愿意见着暗夜去污染、弄碎天际飞云。
而现在,卫侯的束发护身之物遗落于此处。
这种近身交战的场上掉了兜鍪意味着什么,宁怀沙想都不敢想。
纵使兜鍪被挑,能证明卫侯身份的木簪却更是丢不得。
口腔内的软肉被咬破,血腥气和疼痛稍微给了宁怀沙一点力量,他摸索着把金箔塞回木簪中。
不就是身上的物件儿丢了几个吗?
只要他还没见到他哥,他就不信这个邪。
宁怀沙捡起那顶兜鍪和簪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倏然,一把长刀横在他脖颈间。余光瞥见那人着的是越甲,宁怀沙袖间准备好的袖箭才未射出。
钟乐正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淌着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毕竟他不仅有个姐姐在盼着他回家,还有个半昏迷状的大帅压在他头上。
几天的白刃战下来,钟小朋友学会了卫大将军教的,持刀者,当勇而速,战场上,管他是非善恶,只要是自己对立之面的,先砍了再说。
这观念有违卫大将军在人心中的形象,但大多数时候又确能实现最低限度的目标,即保下自家士兵的性命。
但这个穿紫色官袍的人,神色恍惚悲戚,行为诡异慌怪,看起来实在像是个来早了的吊唁者。
因此,比之那些花团锦簇的骈文大赋粗略蹩脚不少,又多了些真情切意的悲凉。就好像,他来这儿不是为了说些什么、表演些什么,而是真来为一个他的什么人收殓。
“你们大帅呢?”宁怀沙不自觉间,他的嗓子都吐不出字来,嘴唇张张合合数次,才支吾出极度沙哑的话语。
钟乐正警觉,“你想干什么?”
“我有药。”宁大相公就是恍惚失智到极点,也明白如何用最短的话打动人心,拿住人的软肋。
的的确确,钟乐正被这三个字拿捏住了,卫侯目前的状况实在是需要急救和能用的上的药。
“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但他也清楚自己的斤两,冒然带一个人去见卫含章,如果他有什么不轨之心,那自己就会是全大越的罪人。
脖颈上贴着冰凉之物,宁怀沙的手却不复颤抖,他极稳地从袖中掏出官印,示于钟乐正眼前,“越国宁相宁怀沙,你们卫侯曾经亲口认过的义弟。来这儿自然是为我哥送药治伤。”
钟乐正将信将疑,在这儿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宁相实在荒谬,他也辨别不出宁怀沙那一身官服及官印的真伪,但是他的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你们将军的兜鍪和发簪。”宁怀沙举起些手上的物件,“侯爷出征前,我还送过他。”
钟乐正信了有七分,那两样东西确实是卫含章的,这次他摸出来除了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些药,还有一原因便是卫含章吩咐他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己掉的木簪。
那东西非常重要,不可落于敌手。
木簪式样简单,用料普通,如果不是卫含章亲口告诉,或者是身边亲近之人仔细观察,不会轻易认出。
“我带你去见大帅,但是相爷您得把身上的武器卸掉,在得到大帅的认可前,我也不会放下刀,得罪了。”这小朋友显然完全没体会过宁相的淫威,相当具有无知者无畏的状态。
就连最后的“得罪了”三个字,可能都是他这几天跟着卫含章混,又见过魏计文与王俱全同卫含章交谈的场景,从而学着憋出来的敬语话术。
但宁怀沙却不觉冒犯,点都没有犹豫地立刻应下,“好。”
身上的袖箭匕首也被宁怀沙毫不在乎地卸来扔到地上。
全大越此时手握着几乎无人能超越的权柄的当权者,被一小卒用刀架在脖子上领着走,宁怀沙却觉得天光晴明,欣喜万分。
求药?那人就还活着!
……
身上灼烫,左半边大半肢体几乎失去知觉。再狂妄嚣张的人也知道这是个什么境地。
而距离十五日还有三天时间。
王俱全被吴人救走,没来得及再补一刀,不知道能不能彻底了解他的命。
但卫含章清楚,自己可唱的戏不多了。
哪怕陶大夫现在就能给他开方子治伤,救得了他的命,多半都保不住那条胳膊,或许甚至连左半边身子也该一并舍去。
自己不遗余力地捅了王俱全,同样,王俱全也没收着半分力道。若非有内力抵挡,钢甲护着,那半条胳膊现在都不会还在他身上。
但还有三日时间,从平度到青州还有大段路程。
他不可能得的到救治,事实摆在眼前,卫含章便不再去想他还活得了几天,也不再去想即使活下来,以后失去一条胳膊他该怎么办。
他决定想些现实可行的。比如钟乐正那小孩儿竟是个死倔的性子,该如何告诉他别管自己了呢。比如,吴人被重创主帅是会偃旗息鼓,还是会鱼死网破地反扑。如果他现在的手里有兵,反击吴人是再好不过的时机,可惜最近的兵都在青州。
当时的安排还不够天衣无缝。
援军多半还差些时候才能到,平度这边应该还有千余越军。
如果自己是吴国国师的话,王俱全的命是定要抢救的,同时要马上封锁消息,稳住大军军心。不管此行行的是督军之责,还是有些指挥权,目前情况一定要收拢大权,让人全权听候自己的指令。
而如此多人闲着没事干,就会出大篓子。
必须得给他们找事来做,不能让人傻呆着,脑子里发酵有的没的,躯干在那儿窝着发霉。但人一旦行动,饭量必会增加。
那么,为鼓舞士气,一定要拿住卫侯,最好生擒,才好在大军面前让人瞅见敌军贼首也不过如此,激起军队的血性和信心。
为有补给,要么,先不管三七二十一,重兵压过平度,而后再精兵简行,赌一个前面会有粮食。但我做过详细地调查,我了解卫侯,回撤的东南军不会在路途上给我留大量的粮草;要么,就派一股部队回撤去之前占领了的城池州县,那些地方之前我们占领时就已经劫掠过一通,纵有所剩也一定不多。但聊胜于无,敲骨吸髓也能扒拉点东西出来,然后等待吴人的补给......
卫含章想到此处,就不再往深处想,他此时的精力不足以支撑那样浩大和全方位地谋划布局。况且,他不必为吴人想出一条破局之道。
他该是从方方面面堵死吴人的生路。
身份转换回越军阵营,他现在是卫侯,魏计文和王俱全算是基本拿下,而国师不会再像那两位一样冒险。在几乎不可能诱哄到吴人高级将领的情况下,再把“卫侯”喂给吴人,太不划算。
卫侯是一个极度吝啬的钓者,能不失钓饵的白得几条大鱼,他自也十分愿意做那姜太公。
还没有守够十五日,但是吴人大军已经没机会在第十五日赶到青州。即使赶到,也不会有干将能指挥攻城。
再退一步,如果国师极其强悍,能够拢大军于一手,这种情况下,还有办法让大军越过平度,直袭青州。他也有应对之策。
之前敌众我寡,当按兵不动,以防代攻。现在么,时移世换,自然该出手会会他们了。
“俞寒,西北军那些家伙不知道是不是拿马换了老黄牛,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别管援军了,你想办法先组织人去骚扰他们。”卫含章闭着眼睛,口中支支吾吾地安排好自己的计划。
一片静寂,没有预期回应他的声音。
卫含章才又想到自己现在身边就一个钟乐正能使唤。
于是他换了个口气唤人,“小钟。让弟兄们撤吧,告诉俞将军反扑。”
还是没有人应他。
卫含章艰难地眯了些眼,看了看影影绰绰的室内,好像没人。
然后他才想到自己好像打发人去找药和替他把簪子找回来。
那命令没有人回复算是自作自受,但是不知道那孩子找不找得到一根细簪子,也不知道自己撑不撑得到他回来。
俞寒很聪明,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只要了解到情况,他必定也会选择反扑。
只是现目前,除去自己,东南军的最高指挥官算是曹平。对于曹平,卫含章就没有那么大的把握他能精确地把握好时机了。
该给他们留一道命令。
他还能动的右手垂到地上,想借着屋内地面上积累的飞灰给留几个字。
但是钟乐正那孩子对着大帅相当尽心,尽管缺失工具,屋内别处乱糟糟的,卫含章所处的这片角落确算是被收拾的干净,手指摸到地上都蘸不到多少尘土。
幸而他周身是血,也算可以就地取材,手就近摸了把不知道那处流淌着的液体,然后指节攀着地面落下字迹。
卫含章知道自己气力不够,来不及把意思写完,于是在精简内容地同时,他沾血之时不是手指尖点蘸了些许,而是一整个手掌薅上一把。每每指头上的血干竭,便只用一蜷指骨,便能刮下手心的欲坠的液体,而后继续书写。
寥寥四个字,几乎耗尽卫含章剩余的所有力气。
他写完都来不及缩手,指头就歪倒在字迹旁。
口中呼出的一口气,被周遭的冷意一冻,跟坟头上的烟似的,袅袅直升,而后散开。
难过吗?其实不。
他早在上京城就跟昭定帝说过,他的毕生所愿就是埋骨疆场。
只要钟乐正把他的尸体埋的严实一些,不被吴军发现,然后用来做文章,那便没什么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