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平度之役(加更) ...
-
卫含章干脆利落地可以直接坐上虐待儿童的被告席。这小姑娘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并不想大将军捐躯报国前先去吃个牢饭,便为着块糖原谅他了。
但一块糖显然不够,小姑娘抬头看向卫大将军,“还要。”
这可难住了卫含章,这块都是因为想留给缚云才被留下,哪还找得到下一块?
于是继拿了人家的胭脂后,卫侯非常讲道理地去知州衙门里搜刮了圈,给了她块红糖。
正所谓民财弗取,官财随意。
好在小姑娘不挑,有糖就吃。
“大帅,看着像吃百家饭长大的。”晏安推拒了卫含章递过来的另一小块红糖,把它一并给了这小姑娘。
他知道卫侯的军规严明,连卫含章都和他们一样同吃同喝,就着卫侯的一点怜悯之心开小灶,不好。
当然,也不妨是红糖他在上京城常吃,只心念那块雪白的饴糖的原因。
晏安难得见这般年纪听话懂事的小孩儿,见卫含章哄好人就丢在一旁不管,自个儿在那儿闭目养神,良心大发地哄着问她,“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呀?想不想去个安全点的地方?”
得了糖的小姑娘非常配和,“我叫草芽。”
卫含章在心中计算现在派人送这小姑娘赶上曹平一行人的时间,以及在不特别吩咐的情况下,她得到照顾的可能性。
几乎不可能。
那些人除非疯了才会在只有十五日的期限内,阎王爷的眼皮子底下,还有心思顾念一个小姑娘。
但要卫侯独让人在危紧之时,特别照顾某一个于国之大事无益之人,也不可能。
“我不走,我喜欢我的草房子。”
这姑娘极有灵性,如果不是念刚才卫含章给了两块糖,晏安只给了一块的话,她仿若清楚在场谁能决定她的去留。
现在分明是晏安在好言问她话,她却转头冲卫含章咧嘴笑。
草芽小朋友全身比卫含章这从战场上溜过一圈下来的还不好看,瘸着支腿,周身破破烂烂,乱蓬蓬的头发像秋日里焦黄的枯草。但她的眼睛亮得像星辰,让卫含章一下子想到了上京城中的某个人小的时候。
当时也是在这东南的哪个山头,贼匪窝中灰不溜秋的小孩儿被搽干净了脸,从前那双明亮的眼睛竟然暗了下去。他于心不忍,便捎人去海边吹了会儿风。
少年有轻狂气,当时他还哄那小状元,努力自强而后亲自挥刀破魔障。
他上书言过废军.妓和官妓之事,不过被昭定帝驳了回来,随后由于自己没有努力纠缠,也不了了之。
在这事儿上,卫含章确实没怎么尽心。朝廷不与他方便,他便也就本着各扫自家门前雪的态度,只令了西北军中不得狎妓、圈妓。至于别处,他并未伸手多管多问。
而上京城中,醉生梦今朝犹在,可见宁相所期之事情亦道阻且艰。
卫含章倒不怀疑那人忘了当年初心,毕竟那人到西北慰军时,亲口说过,根深蒂固的东西难以从外界打破,他自己只能打入内部,徐徐图之,慢慢消磨。
就跟他一定要闹,昭定帝会成全他一番心思般。宁相要是要大刀阔斧地做些什么,也会登时就有夺目成就。但那是一时之功,一刻之利,甚至都保不准有些东西会由明转暗,更别说在不严防严打和精力不济没那么顾忌时,那些阴沟里的东西,会以怎样的速度死灰复燃。
跟自己期许的江山一统目前看不到眉目,但仍执迷不悟一样,卫含章亦很期许,宁相的谋划,最终会有怎样的成果。
“大帅?”
“留下来吧,让她待在衙门里,反正不缺她一口吃的。”卫含章心念频动,这样的小孩儿,要是被谁拐卖了去,多可怜。
而这战火硝烟中,最不缺的,便是被迫与家人离散,而后不知会在哪一脚跌进深渊的稚子幼童。
“但大帅……”平度不是个安稳之地,她留在这儿安危难保啊。
晏安这一天下来也大概清楚了卫含章为什么独将自己留下。
论有用与忠心,自然得是俞寒。但无论是留俞寒还是留其他人,除了大概率十五日后或者不及十五日就同卫含章一同埋在了此处外,没有太大意义。
没有人不相信卫侯,但也没有人敢奢望自己能活着。
只是同卫侯葬于一处,不说是疆场之人的念想,也无有太大遗憾了。兵卒皆知,只要是和卫侯共同作战,那结果定有不同。
若同生,有赏赐功名,若共死,越国不会忘了卫侯,自也不会忘了特意被卫侯安排留过名的他们。若亡于卫侯之前,卫侯定会厚葬追抚。若卒于卫侯之后,那已是侥天之幸,复有何求?
无论结果是何,比之在别处籍籍无名地湮没,都算幸事一桩。
唯独他晏安不同,他姓晏,是怡贵妃亲弟。
上京城的祸事晏安也听到了风声,知道由李愚献上,怡贵妃引荐的清云道人干了什么。若是埋骨此处,昭定帝顾念他为国尽忠,或许就没那么生晏家的气了,他姐姐可能会稍微好过一点;若是再侥幸立一功勋,或能使晏家幸免一难。
反之,他若去了青州,但凡卫侯有一点意外,都无异于是火上浇油,不管是他,还是晏家怕都得招灭顶之灾。
昭定帝会不会仁慈宽心顾念旧情,且看小李将军被斩后,递来的“你自便宜行事”的朱批便知。
小李将军临阵逃脱,断掉了李家最后一丝生机。
晏安自知愚钝又无用,但不想步其后尘。
卫含章蹲过去问她话,“草芽,你有阿爷阿娘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
看来果然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晏安相看小孩儿的眼力见不错。
“以后姓卫,喜不喜欢?”
卫大将军好生不要脸,他怕是都忘了他上一个捡的小孩儿,已经不知不觉之间姓了宁。
分明的管捡不管养。
“卫是大将军的姓,喜欢!”草芽的腿还一拐一拐的,但声音完全脱离了哭腔。仿若有春日之草破雪吐芽时的坚韧不屈和蓬勃鲜活。
“为什么喜欢大将军的姓啊?”卫含章生了些许逗弄的心思。
“大将军威风。”草芽小朋友十分实诚。
卫含章哑然失笑,威风这样的事,确实是小孩儿喜欢的。但他已经脱离对宣威耀武产生情绪波动的年纪多年了。
“还打坏人!”草芽似乎忘了她那条瘸着的腿,两手交叉半握抵住下巴尖,似乎盛着星子的乌黑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卫含章。
一流浪小儿尚知卫之一姓背后应有些许含义。
大将军嘛,自然是要舞刀弄枪打坏人,保护百姓周全的。
“那你以后随大将军一个姓,好不好?”卫含章眉眼温和地冲她笑。
晏安已经没心情计较他雪白雪白的糖彻底没有了的事,也不计较这小孩儿跟着他们在平度,能不能过活过这几天了。
“不是,大帅。您尚未娶亲,这就先收养子女,不好吧?”他忧虑起了大帅的终身大事,毕竟他们大帅委实算不得多年轻了。
这娶妻之前先收个小孩儿,说不定比娶妻之前纳妾还打日后正头娘子的脸。
“没事,以后我家那位定是个大度能容的。”卫含章笑笑道,然后又良心发现,“等等,我自个儿还没活明白呢。不中,这样,草芽,你姓俞好不好?”
草芽,“......”
晏安,“......”
晏安不知道该说卫侯对于他家未来的夫人怀有莫名的自信,还是该继续为俞寒打抱不平。
俞将军也不算年轻了啊,就比卫侯小了个两三岁。
卫侯这样搞,真的很容易让军队中的人都孤独终老。
斟酌一番之后,他觉得卫家的家务事不是自己能参活的,遂选择了后者,“大帅,您放过俞将军吧!咱不能逮着一只羊薅,对吧?”
他不知道卫含章寄予了俞寒怎样的厚望,不知道卫侯时时刻刻挂在嘴边的“蠢货”二字,约莫都成了一种爱称,也不知道大帅殚精竭虑,万事过手转头空的情形下,还几乎日日不忘念叨一个人,那一份的期冀有多么浓厚。更不知道,在卫侯心中,俞寒是唯一值得他去为其铺路,为其谋划他是该潜藏静修还是该一鸣惊人,是可承他衣钵,践他遗志之人。
如若他知,此番东南之行,卫含章明知谁来胜算都是如此,只是卫侯往前拥有过不胜数的胜利了,不怕这一场败绩。而俞寒还从未拥有过属于俞寒的胜利,他不能让自己属意之人,开场即败。
所以卫侯一定要即刻拔赴东南。
卫侯害怕昭定帝一个于心不忍,便真拿他付出了莫大心血培养的下一个卫侯,来为卫含章挡刀。
晏安或许就不会不知自己轻重地为俞寒辩驳了。
但他不知。
所以既真诚又有些可笑。
卫含章觉得这小孩儿还怪好玩,于是他笑着看向了晏安。
眼神里是,你说得也有理,要不让这小姑娘跟你姓?
“不不不,大帅,我还年轻,才二十三岁,不懂得照顾人。还是俞将军同您相处甚久,忠心耿耿,贴心至极,您也放心不是?”晏安惊慌失措。
大帅,救命,我照顾不来孩子的。
晏安自觉自己不是圣人,也没有铁肩担道义的能力。因此,比起舍己为人,还是慷他人之慨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