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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箭在弦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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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众人又吵了一个早上,卫含章仗着伤病没吭声,杵够时辰便下朝走人。
卫含章兀自转身往外走,没有给予向他望来的宁怀沙过多的眼神。
宁怀沙便知道了,昨夜假山石缝中的拥抱,是卫大将军给予他弟弟的温柔,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他驻留于原地,苦笑了两下,直到白七来拉他,才动身而行。
“相爷,这事棘手?”白七有相当长时间没见过姓宁的有如此郁悒之色。
皇城之中,昭定帝和卫侯接二连三地中招,确实非同小可。
“自然。”
宁怀沙并不避讳。
卫含章还愿意拿他当个弟弟,但是他却不能再披着弟弟的皮妄自暗想了。
于是白七自以为对于这种棘手难办之事,该有一个小会相商,于是跟着宁怀沙踏上了他的马车。
待路程行了一半,宁怀沙半靠在车壁上的头突然抬起,看向白七,“我回相府,你跟着作甚?”
“???”
白七万分惊讶,咋滴,感情一个晚上过去,他悄无声息地从宁党中除名了?连这么重要的部署安排都不需要他讨论参加了?
“相爷,您不商量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吗?”
“哦,不商量。”宁怀沙摊手靠在一边的软枕上,一副死鱼样。
“您不再考虑考虑吗?”
白七都只差把“天降良机”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事涉张晏二家,关乎太子和三皇子,若谋划得当,他们实在是太好从中得利了。
“不考虑。”
宁怀沙依旧有气无力,满脸恹恹。
“不咎?可是发生了什么?”白七终于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
宁怀沙阖目想什么呢,想卫含章躺在床上那张全无血色的脸,想他披衣起身赤脚落地便谋划指点地图的模样,想他冰凉的手足,嶙峋的骨骼。
“想个办法,把卫侯留在京城。”宁怀沙正身坐起,拂开一切公务,不像个不欲早朝的昏君,像个谋权篡位到中途就气短了的自负奸臣。
他的要求极其无理取闹,像拿卫含章没有办法却转头向他发话“朕要风禾回京,你想个办法。”的左湖。
白七沉凝,朝廷风波变动,卫侯昨日归京即中招,随后昭定帝头疾发作。这个时候,无论是始作俑者还是被殃及的池鱼,都在各自谋划,他们可以两手一揣作壁上观,不沾这荤腥;也可以下场摸一把,搅合一番,捞些厚实好处。
如此,宁党中人如何动作都可以,但还缺少个稳定局势,作主担责的人。
毕竟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闷声发大财,才是搅弄风云的最高境界。
这个时候,卫侯是最佳人选。
凡他在京,做主谋事总不会越过他去。而情势一定,将来有些什么,有他在前面,宁党就不会遭受最直接的风雨雷霆。
果然,宁不咎就是宁不咎啊。
自己还在想着宴故那个老东西的事,人家都已经一步三望,看到昭定帝起来之后该如何了。
白七愧不如也,点头直道,“的确,不能让卫侯就这么回了西北去。”
宁怀沙的眸瞳骤然亮起,“他中毒方起。”
平直的陈述,暗示白七不要将主意打到卫含章的头上。
卫侯这一张大饼确实诱人,任谁都想去咬上一口,不怪他身上没剩下多少肉了,寡瘦。
从西北慰军时那人测图方归,到收下丰原,结算与程姑娘的恩怨,到现今总将归京,笼统不过月余。但跨过中秋至万寿,不知道那人吃没吃过一口月团,倒是先尝了尝,上京城蓄意的毒药。
白七攥了一下手,然后苦笑,“不咎,侯爷他处在这一方位置,想要安坐家中是不可能的。”
如果可能,今日一早卫含章就不会到朝堂上来走一圈了。
卫侯立于朝堂没说话,但他往那儿一杵,不就是想告诉众人他还没死,有的没的心思都好生按捺住吗?
宁怀沙拈了一下手指,他才发现自己在给白七打机锋,而两人拉拉扯扯的对象是卫含章。
这是相当不应该的。
有的人或许会在天平的一端呈现压倒性优势,无论对面放什么东西,衡量注定向其倾斜。但是,宁怀沙私以为,倘若他将卫含章放上了天平,去权衡利弊,去思量得失,那他亦不必再觍着脸去那人面前说什么甘之如饴了。
那他也对不起卫侯说的“固君之所愿”。
“乌蕨,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够无所顾忌地杀了宁济州吗?”
这人对于宁家宗族做的事,堪称罔顾人伦,比之古时杀妻求将之徒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忠孝,忠孝,虽忠在前而孝于后,但是人在“尽忠”之时是不是多少该顾念一点自己来时的路。
如果一个人一朝得势,为取宠献媚于上,就能抡起刀子刺向自己亲族之人,众人或能畏其一时之威,要想打心底里认同,那便是不能够。
白七不言,当时他作为宁怀沙的友人,不论是希望他以后走的路顺遂些也好,还是作为宁党中的中流砥柱,为着长远的利益着想也罢,都劝过这人,有些事,不必全然去做。哪怕因为实在是要讨陛下的欢喜,也不必做那么绝。
做人嘛,为人为己总得留一线。
但是宁怀沙不仅做了,还做的极度狠绝,一点都没给自己留回头的余地。
白七自然也佩服这人,快意恩仇确实是很多人想做又难以做到之事。
该杀的人杀了,该流放的人流放了,也没见他往日提过,这一出旧事重提是何意?
宁怀沙没有回答他自己上面那话,只敲了敲窗棂,“转个道。”
他没说转去哪儿,但车夫闻言就扭转了方向。
相府遥遥在望,官署已经过了多时,白七不知道他要转到哪儿去。
转过一条街,白七大抵就知道自己该闭闭嘴了,这一道的人都不好惹。不是王亲贵胄,就是簪缨世家,崩了瓦片下来,可能都得砸中两三个世子。
哪家没个爵位呢?
白七这种走科举道的人,十足不愿意打交道的存在。
“你找良光啊?”
自然,莫国公的□□也在此处。
这事儿有点扯,宁怀沙虽然也好与莫则声胡闹鬼混,但没道理朝服都不换的就去找人的。还是这样大剌剌地去人家家门口,这莫国公不得被气个半死?
自家的独苗苗,天天跟着那奸党之首鬼混。
宁怀沙还未回答,车夫突然停了。
“相爷,走不了了。小的这就去看看是什么回事。”
白七撩开窗帘一观,“这青衣巷里这么热闹?”
青衣巷是诨名,婢女差役之徒多着青衣,这里哪家不是锦缎华裘。
而真正的青衣者,除了为其办事的,未免招惹是非,大抵都会绕道而行。
所以,静寂才是青衣巷的常态。
今天却停了不少车马,还有人相当多的人驻足围观,仔细一看,着朝服的都不少。
“不必了,几步路的事,走着去就行。”宁怀沙撩帐下车。
这种热闹场合,又在临家附近,莫则声不可能会错过。
果然,两人刚下车,莫则声就飞扑过来了,拦都拦不住。
“不咎,乌蕨,我跟着你们说,可有好戏可以看了。”
这家伙幸灾乐祸,点都不管旁边侧目之人。
这一条街上发生的好戏,隔天可能就是朝堂上的动荡,不是哪家都能从容看下去的。
未免莫则声把莫国公富贵安闲的路走死,宁怀沙好心提醒,“小声些。”
“哦噢,我知道,不咎,这真的是......”莫则声只恨平时经书读得不够好,此刻贫于一字,“唉,反正就那啥,话本里的人物活了,好一出大戏!”
不知道莫则声想表达些什么,宁怀沙只好去亲自一观。
果然,典故成真,好一出大戏。
李愚背覆荆条,袒胸露背地跪在卫府门前。
负荆请罪的大戏。
这是要卫含章干什么?原谅他那收罗来的该死的丹方,还是原谅他献上的妖道?
要苦主闭口,这李愚是相当的聪明啊。
“侯爷,得蒙您知遇赏识之恩,愚本欲结草衔环、肝脑涂地以报。然意广才疏,却海寇无能、护东南无力。及求尽心侍君,又寡见少闻,纵妖道得势,罹害侯爷。末将卑鄙浅陋、无才无德,今朝至此,非为求侯爷谅解,只望侯爷鞭挞斥责,以缓愚之悔愧之心。”
李愚以这副姿态跪于此地,又做此番言辞。悔愧之心有多少宁怀沙不知道,但他以小人之心揣度,安知这没有壮年告老还乡一类的胁迫之意。
就算没有,封疆大吏跪在卫侯府前,说什么“结草衔环、肝脑涂地”这要卫侯还能做个掌兵之臣吗?
这人是嫌弃昭定帝召将归京,行兵凭调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如果不是他现在出面去收拾了李愚,无异于推波助澜,致卫含章于更加险绝之境,宁怀沙真想现在就去拧断这家伙的脖子,挖开他脑子,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但凡他还有一点浅薄良心,他就该知道现在放卫含章去睡一觉,抵得上他在这儿说万字千言。
一旁意欲在卫含章出宫之后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俞寒,与又摸过来的孟峥都脸黑如漆,这人真的是蠢笨到了一定境界,还是确实活够了想找点事干?
“李将军,好文采啊。我怎么不知道你竟不是走武举入得陛下青眼,而是走的科举道,被侯爷瞧上了去?”
孟峥这话一出讽刺了两个人,尖刻于李愚的张冠李戴,只提卫侯不说昭定帝的诡辩,也暗讽了旁侧不言不语的宁怀沙。
下朝后,卫含章走得快人一步,但也就回府方换下朝服的时间,许渊就来告知他李愚在府外一跪引众人围观的事。
看来觉是睡不了了。
卫含章低头嚼了两片参片,思衬着自己是直接去拎了姓李的去宫门前一起跪着,事后让昭定帝定夺的好呢,还是直接遂了那家伙的愿,抽得他皮开肉绽,给上京城的人看看,他姓卫的不是没有脾气,被人找上门来还会笑呵呵的主呢。
卫府门开,卫含章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周遭看热闹的人又瞥了眼身前跪着的李愚。
“侯爷,末将悔愧难当,求您责罚。”李愚手捧荆藤,眼含热泪。
只一眼,卫含章便知这个人今日做此滑稽之举,不是脑子被马车轮子给撵了过去。而是他知道,经过昨夜的事,只要昭定帝一醒,是不会放过他的。
生存面前,脸面也好,道德也罢,总得让一让道,李愚顾不得许多了。
只要东南无事,卫含章没觉得自己有一定要他的命来出恶气的必要。
但是自己今朝一开口说原谅了李愚,明儿堵死的就是昭定帝出气的路,这种仁人达士还轮不到他卫含章来做。
卫含章走到李愚身前,伸手接过荆藤,然后又递了一掌给他。
李愚看着卫含章递出来的那只手,楞在当场。
他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卫含章开门来,没有一字苛责,脸上虽是不甚愉悦的表情,但他递的那只手是告诉自己,他会饶自己这一次吗?
李愚双手握住了卫含章伸出的那一只手,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侯爷,末将知错了,再有战事末将死不旋踵。”
伸手将人拎起来的卫含章,眯了下眼,略抬起的腿又收了回去。
这人跪的方向不对。他原想着将人拉起来之后,便把他踹向皇宫的方向继续跪着。
“我救不了你,去皇宫前跪着吧。”卫含章在他起身的当口,轻声跟他说了句。
然后,就拽着他的手,拖着人,穿过人潮向前。
李愚在后面惊异不定地跟着,心头还在消化卫含章那话的意思。
穿行而过,蛮横无理的卫侯拽着上门来负荆请罪者,似乎要去某处讨要个说法,丝毫不顾忌东南主将目前的行头,背负荆条,衣裳袒露。
犹像带人示众。
让李愚被夹道之人的目光审视揣度。
沿途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大,混于人群的温鲤暗想,不知道卫侯还会不会来找户部,责问那冬衣钱为何不拨付的茬。如果也这么给他来一朝的话,他多半是受不住的。
冷脸的卫侯在宫门前突然发难,一脚将李愚踹来跪倒在地。
“李将军,您搞错了一件事,我哪儿敢斥责您啊?您不如在这儿跪着等陛下圣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