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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改天换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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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细镂的半数江山,世无其二的绝妙工艺,被撕碎散落,弃如敝履。
那原本,被人许过终生贴身而带,死后同入墓葬。
没有人再来堵皇帝的嘴,但左湖吞吐不出半个字,他低垂着眼,后仰躺到椅背上,不再顾皇家仪面,大支着两条腿。
像个烧的正旺的灶火就因一下子塞进了太多的柴棍,结果适得其反,偃旗息鼓。
细论平生事,左湖觉得自己过的实在不算欢愉,外疆常有战,内廷积贫弊,身侧还没有个真正可心之人。怡贵妃也好,明贵妃也罢,不过是骑鹤上扬州,醉酒羡渊鱼。
登基一十四年,我这个天下之主,心想之人不在枕侧。
所以,他细算下来不曾多宿后宫,带人围场狩猎,泛舟游湖就是盛宠,许人早不请安,光脚嬉闹便为隆恩;也不曾多牵心挂念子女,嫡长之子康王,想做工匠,他也允了;疼宠之子左珵,偶尔哄一哄,赏一赏,给些便宜逗其高兴,也就如此了。至于别的还有几个皇子公主,不甚清楚。
不顾亲眷,他就有多余的时间料理朝政,于是,赏农重蚕,兼顾工商;四野征战,收复国疆;陟罚臧否,清明吏治;嘉勉褒奖,归拢民心。
于是风雨飘摇的越国,就有了接受小国朝贺的实力,还能和吴国较量中略胜一筹。
扪心自问,我这一汪湖泊,不比父皇至死都喜爱至极的瀚海做的更好吗?
可是先帝任官祸民,偏宠爱幸,饲养虎豹豺狼,今日丢一城,明日割一土,竟然还是病老而死,终其一生,无人造其反。
而自己这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是有够讽刺的。
更可笑的是,首乱者晏党,自己是看在晏贞那副肖似卫含章的模样,而放了他们一马,还冠以荣宠。
否则,同宁济州共眠地底的,有他晏氏一族。
反动更甚的宁怀沙,自己当初也是因为卫含章求情,才给他向上爬的机会,而后又一路破格提拔。
不然,他凭什么和三朝元老叶衍华平起平坐?
脑仁嗡嗡地痛,左湖心想,哦,朕还有头疾。
如果不是这个,我或许可以做的更多,做的更好,那样是不是就可以早些大权在握,早一点可以从容告知卫含章我的心意,不必以如此冒昧的方式。如果不是这个,我或许就用不着分权与宁怀沙,更不会让晏家这些宵小有可乘之机。
试想当初为什么要争皇位呢?
难道是我不想做个富贵闲人吗?难道是我不想坐食禄米,然后与小十八共赏诗酒画,浅论歌舞花?
不争,这天下容不下我这个前太子,除非我和卫含章隐姓埋名,从此浪迹江湖,东躲西藏。还得有宽容肚量,忘却弑母杀弟之仇。
真的,卫侯守护的是大越的天下江山,跟我左湖有什么关系!
有水珠从左湖眼角流出,滑拉过颞颥之区,没入鬓发。
当年的废太子不敢想有朝一日,他会皇袍加身,生杀予夺。先时的皇帝陛下,也不会想到,以后的某一天,他会于金殿底下,颓然而坐,泣泪无人知。
其实卫含章都答应我了。
虽然不情不愿,虽然极度不高兴,但那人还是应下了。
或许过一段时间,卫风禾就不会觉得这是难以接受的事儿,我们的日子也就能慢慢儿过下去了。
又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卫风禾也会更加好好跟我过日子。
然后,也不必做什么,我们可以闲话温粥。大抵,卫含章会几下子就饮倒完一碗,起初他不会多说什么,过几日,那人就会委婉的挑刺儿了。或许是那碗上的花纹喜庆的可以当做头上簪花,或许是那粥实在该放到冰窖里去过一圈儿,再拿上来。
但朕一定要用大红描花的碗,来给他盛粥,那种喜庆热烈的颜色被卫含章一双修长带茧还有几处细狭伤痕的手捧着,碗里又盛的是雪白的粥。朕此生之愿,足矣。粥一定要没那么热,不是怕有人投毒得搁凉了才吃,而是那人吃饭急躁,温度稍微低一点,才不会烫了舌头。
也可以在我批改奏折时,公论朝堂之事,大抵会有不同的看法。朕不会都依他,因为他一定是以卫侯的身份,跟朕讨论朝事,卫侯面前,朕得是有所论断的明君。除非他真的想要什么了,那朕不妨闭上眼睛做一个昏君,因为我还是他三哥。
可是他那家伙,不给朕做昏聩之君的机会。
也不给朕再等他吃饭的机会。
不管是做太子还是做皇帝,这天下也只有一只手数的过来的人,有权利让自己稍微等等。落到卫含章身上,让自己等,就不是件无礼不敬的事儿,而是极有意趣。
当然,等那家伙的时间通常更长,按时吃饭,对于卫小世子而言就是个老大难问题。皇家讲些虚礼,那人只要是跟自己一块儿吃饭,在旁人面前就得讲究着尊卑有序,饮食礼节。在东宫时,自己自然可以挥退左右,让他宽松自在,但这种事情,哪儿能日日如此,顿顿如此呢。
所以,那家伙不好上桌吃饭,更情愿饭点过后,去哪儿摸一盘糕点,蹲在哪处花坛边,树荫下,就打发去了肚子。
倘或不等他,激发不出他的愧疚心来,那人可能连顿连日的都不会好好吃上几口饭。
而等一等他,就会知道,那是件怎样让人高兴的事儿。
是哪一日,卫小世子带着身上的热气儿,跑进室内,然后见到坐到饭桌前捧卷而读的太子殿下。
那人眼皮一跳,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殿下,您等我做什么?您自个儿先吃啊。”他素来找的到东西吃,完全不会饿着自己,但太子殿下端方持正,想来在自己没回来之前,他也不会去多吃零嘴。
“你吃过了?没事,我也吃过了,只是在这儿坐着看会儿书。”左湖在嘴上是不会去显自己多么重视于他,什么话从口中直接说与人听,纵使有效,都激发不出人的最大愧疚。
卫含章确实吃过了,吃的不错,甚至是还和京城子弟鬼混胡闹一阵儿后,才踩着点,摸进宫内,跑回东宫。而这位太子殿下,一定没吃,不然他要看书,干嘛不回书房或寝宫?
“没有,殿下,我没吃,要不您宣点菜饭来陪我一起吃?”卫小世子牙酸。
“还没吃?倒是稀奇。”左湖招人宣饭。
但有太监前来禀告,“殿下,现在可要去请御膳房再做?”实际上这位殿下由于在宫中不尴不尬的位置,但凡是出了东宫之外,哪怕是这种小事,都有阻碍。
“罢了,让小厨房,随便做点吧。”
小太监要领命下去,卫小世子的眼睛却突然亮了,他看了眼外面已经擦黑的天色,估摸一下等这位殿下守规矩地吃上饭,再洗漱完,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殿下,您想不想吃面条?今天我吃到的那面上的浇头不错,要不我们试试去做?”卫含章凑到了左湖面前,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拈出来了个模样相当不错的蜜饯,喂到他嘴边,“真的,可好吃。”
大概那面不过是卫某人吃惯了繁复精致之物,心生好奇,偶然一尝,才觉不错,而且这两个不沾阳春水的人,连和面都不会,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蜜饯甜到了人的心坎,左湖就想吃那一碗可好吃的面。
那碗两人糊弄出来的东西具体长什么样,是什么滋味,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左湖私心以为,那就是全天下最好吃的面。
那碗面太好吃了,以至于大越的太子没忍住,患上了等人吃饭毛病。不曾想,就这样,就治好了卫含章吃饭不应时的毛病。某个家伙知道有人在等他,便不会再在外面胡吃海喝之后,方才踩着点回宫。
我种了一棵树,希望他能枝繁叶茂,满树花开,硕果累累,让穹宇之下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棵多好的树。但同时,我又想把他藏进能直供我一人观赏的秘密花园,不然,总有不长眼之人,想要拾取他的落叶,偷闻他的花香,甚至想要偷走朕的果子。
......
“含章,车马已经安排好了,您先回去休息?”宁怀沙贪恋那人脖颈间的温度,但此地终非可诉衷肠之地。
卫含章伸手揽了一下他,然后道,“好。凡事量力而行,疑难之处,我帮的上的忙,尽管开口。”
碎裂的金箔就是洒给昭定帝看的,往后各走各的桥与路。
卫含章径直而走,没必要回头了。
一声长啸从身后传来。
那是呼唤鹰隼的口令。
他刚得了小美人的时候,特意去学着练,那时什么好玩儿的东西,他都会去分享与左湖。但这种招鹰逗狗的东西有失体面,新皇陛下哪儿会学呢。他重在分享也不强求。
卫含章顿了步脚,没有回头,“陛下,臣对不住您,有辜负您的深重期望。往后臣会自请卸任,不再妄受左家禄米。百年之后,亦会去向娘娘谢罪。”
迎面的风将他的声音带入殿中,而后传递出低声浅笑。
过电般的感受传至周身,卫含章像被什么遏制住了咽喉,呼吸不畅,他猛一转头回身。只恨人的眼力不该太好,皇帝坐在椅上,还笑着看向他,但嘴角有鲜血溢出。
唇舌的张动间,那人仿佛在说,“朕送你一件礼物。”
奔进殿中,卫含章跌跪在那人脚边,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左湖看,全身都在作颤。
“来,风禾,帮我把绳子解开吧,朕不想死前还受制于一根绳索。”
卫含章的手越发不利索,摸到一个匕首才来把这两指宽的麻绳割断。
太医院的人说这药可以不怎疼痛地迅速取走人的性命,他便自来随身都带着,跟卫含章随身带匕首有一样的性质,只不过后者认为有刀就可以破开生路,左湖却觉得,有的时候刀枪棍棒没那么管用。
结果太医们也不怎么靠谱,这药不仅折腾的人疼痛难忍,而且状似也不能让人瞬间毙命。
被捆久了的手还有麻意,左湖使力摸上了卫含章近在身前的脸,“哭什么,你知道,你主动向朕跑过来,朕有多高兴吗?”
脑仁被人挖空,声带被人削走,卫含章既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也说不出只字片语。
左湖知道他此时并非只有死路一条,甚至,以后生活还会衣食充足,富贵闲适。但那比不上卫含章为自己伤心一场不是吗?
而且卫含章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那人低伏在他的腿上,先一步呛咳出了鲜血。
他俯身吻卫含章的额头,“我以为不用他亲自动手,你会高兴呢。你知道吗?朕都后悔了,早知道你会这么伤心,朕就该拿这条命威胁你,江山许他人,但你得跟我过。”
左湖拆了他的发簪,然后伸手顺他的长发,“罢了,不如你说说这天下大统传给谁合适?”